夜,如一张洇湿的试卷,墨迹里浸满未干的理想。
三十二楼二层,系办公室所在的楼层,有一个很大的房间,七七级文学班的第一次班会,就放在这里召开。
椅凳不够,从左右办公室里薅来一些,男生坐一边,女生坐一边,中间留条过道,泾渭分明。
虽然是这样,但其实两边都在偷偷打量,眼神或腼典或羞涩,男女之间若是不小心对上,赶紧挪开,惊慌如兔,又有种刺激感,带着青春的骚动。
邱石决定报考文学专业的某一重因素,算是达成了。
班里男女生几乎对半开。
有几个女生长得确实赏心悦目。
当然了,大家怀揣着的,更多的还是对这座百年学府的敬畏,以及对知识的渴望。随着张剑福老师的到来,纷纷收回视线和心思,正襟危坐。
张老师一番开场白后,邱石还是没能逃脱自我介绍。
而且张老师还先打了个样。
按照座位顺序,从左至右,同学们依次登台,虽然没有台。
邱石一米七八的身高,在这年头算是大高个儿,坐在最后一排,但他不明白梁左为什么会在旁边,从前面估计都看不见他的头。
这小子起先还有点得意之色,因素自然可以有很多,比如他妈是着名作家,老爹是人报的副总编辑,都跟文学有关系,他自小受到熏陶,就冲这份底蕴,估计脑子里已经在幻想,要在班上开启降维打击,从此称王称霸。
等同学们一溜地自我介绍过去。
这小子有点不淡定了,开启了一惊一乍模式。
“好家伙,在《延河》上发表过文章?”
“妈勒,她也是作家,一点都不象啊。”
“我的乖乖!丫的登过《钟山》?”
…
梁左固然有才华,上小学时就开始发表文章,诗、歌词、大鼓、快板等诸多题材都有涉猎,但没有一篇出名的,这年月还是个纯纯小透明。
老实讲,邱石都被震到。
全班三十来人。
其中居然有二十多个,上学前就发表过作品,诸如程建功、黄子平等人,甚至已经是文坛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。
这是什么学生阵容?
磅礴的才气汇集在一起,几乎要掀翻屋顶。
哪怕手上有学生资料的张老师,听着大家的自我介绍,都笑眯了眼。
轮到梁左,这小子显然被打击到,不复之前的得意,蔫头耷脑上台,机械式地把户口本那页念了一遍,提前想好的贯口全部作废,一箩筐作品没一个好意思抖出来。
回到座位时,见邱石似笑非笑的样子。
梁左没好气道:“你笑个屁呀,我内是低调,我再嫩也比你强啊。”
邱石没空搭理他,起身沿着过道上台。
他穿一身黑色仿中山装,脚踩同色皮鞋,过年在县百货公司置办的行头,本来是为了参加各种活动,其实在这季节的首都穿着有点冷,但他没有棉袄。
胸口兜里插着英雄100金笔。
以前的一片瓦发型,剪成短发,谈不上造型,类似飞机头。
配合上个头儿和精瘦的身材,这么一走动起来,全班目光都跟着移动。
也不怪梁左怀疑他是体育生,班上找不出第二个这么精神的哥们,有几个手里要是端上大茶缸子,往隔壁办公室一座,新生见到准要喊领导。
张老师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。
“大家好,我叫邱石,五八年生,来自湖北……”
邱石刚一开口,底下就躁动起来。
都是喜爱文学,甚至已经在行业里摸爬滚打的人,想吃这碗饭,岂能不关注热门作品。
“他叫啥?邱石!我没记错的话,《忠诚与虚伪》的作家就叫邱石吧?”
“重名吧,人家那个邱石,可是现在大火的作家,《人民文学》还转载他作品。”
“我们省刊也转载了。”
“来自湖北,我记得《忠诚与虚伪》首发在《武汉文艺》。”
“不是吧!”
…
同学们一边小声议论,一边竖起耳朵,偏偏邱石没有介绍写作经历和作品。
正如他早前所想,在大学期间,他的想法是作品可以高调,但是人尽量低调。
虽然也知道瞒不住。
可如果张口闭口都是作品,无疑就高调了。
等他下台时,张老师深深看他一眼,倒也尊重他的意愿,没有画蛇添足。
“来自的湖北,叫邱石,你可别告诉我《忠诚与虚伪》跟你有关系?”
不等邱石坐下,梁左瞪着眼珠子刨老底。
周围能听见的同学,纷纷侧过耳朵。
连听不见的人都在张望,试图通过表情来获知信息。
邱石反问:“你看我象么?”
梁左摇摇头:“你象内参片里的日本不良青年。”
邱石哈哈一笑:“好吧,是我写的没错。”
“我信你个鬼!”
梁左已经笃定是重名,一个烂大街的名字,搁首都也能找出一个排,他还有理有据,“那篇《忠诚与虚伪》我们全家都看过,我妈说文笔老成,看似技巧性不高,实则是一种取舍,不浸淫文学多年,没这个笔法。
“我爸说思想深刻,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批判现实主义力作,作者擅于洞察社会弊病,生活阅历显然极为丰富。”
关于梁左的家庭背景,下午有过程建功那一出后,已经在男宿舍传开。
知名作家和人报副总编辑的眼光,那得多老辣啊。
于是大家也都相信是重名。
邱石耸耸肩,你看,说出来还没人信。
挺好的。
————
隔日,张老师让班上的李彤和郭小聪,带大家参观校园。
李彤曾是首都工艺美术厂的学徒,学做蓝景泰,因写作才华被厂里推荐,在北大上过半年的新闻短训班。
郭小聪毕业于北大附中。
北大的校园景色中,一塔湖图是不容错过的,博雅塔老远可见,来到未名湖畔,班上一个女生岑献青大为惊讶,指着湖面道:“咦?怎么水不动的?”
男生中的李矗也有同样疑问。
其他同学笑得人仰马翻。
这俩广东广西人,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冰。
经这么一出喜剧,大家的关系迅速升温,男女之间也敢搭话了。
当然梁左是例外,他早已经钻进女生堆里。
“同学,考你个问题,你记得我叫什么吗?”
“梁左。”
“哈哈!你果然是革同。”
“这位同学,你看你手套拿着也不戴,能不能借我?”
“这……不好吧。”
“同学你让我很忧伤啊,阶级感情哪去了?你怕不是个阶敌吧。”
邱石伸手捂脸,羞于和他同为上下铺。
成功薅来手套,梁左振臂高呼:“梁革同终于取得了划时代的伟大胜利!同学们鼓掌。”
大家十分配合。
欢声笑语逐渐浓郁。
迎面的湖畔小径上走来两个人,一个是中文系负责日常运作的景洁老师,邱石的粮票和菜票就是他发的。
另一个是戴眼镜的青年,看起来比班上有些同学还小,不知何人。
景洁老师是一个开明的父辈形象,挥手招呼道:“同学们好啊,请问哪位是邱石同学,我旁边这位是《人民文学》的朱编辑,找邱同学有点事。”
现场瞬间安静下来,画面仿佛被塞进一场默片电影。
同学们首先被《人民文学》的名头震到,那可是国刊,没有文学创作者不惦记,做梦都想在上面发表文章,还是头一回离《人民文学》的编辑这么近。
继而想到一个问题:
《人民文学》的编辑,为啥要找他们班上的邱石?
又想联想到邱石和《忠诚与虚伪》的作者,不仅同名同姓,还来自一个地方。
答案呼之欲出:根本就不是什么重名!
我的天呐,当下炙手可热的作家,作品登上过国刊的作家,居然跟他们是同班同学?!
所有同学都惊呆了,望向邱石的眼神顿时变得不同,泛起小星星。
噗通!
梁左突然往草地上一跪。
邱石:“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