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春时节,太阳沉得还是有些快,才五点多钟,天色已经朦胧。
月台上,旅客扎堆,不出意外果然出意外了。
列车晚点。
曹安晴冲邱石一阵讪笑,所以她硬拉着邱石排队半小时,抢先检票进站,屁点作用没有。
等到天色快黑透时。
“污——”
震耳的汽笛声传来,铁路线右侧,一束强光刺破夜空,巨大的圆筒形蒸汽火车头,仿佛喷薄着数丈高的魔云,轰隆进站。
这年头月台地面上还没有停靠标示,绿皮火车也难以精准停靠。
旅客们纷纷拎起行李,跟着跑动起来,查找自己的车厢。
当然这是买到座位的旅客。
手持无座票的旅客,直奔人更少的地方,但大家的想法一致,于是那一片很快比肩接踵,后面的人又赶紧撤离,查找新的登车点。
一出月台版抢滩登陆正在上演。
邱石和曹安晴倒是有条不紊,目标很明确,直奔第九节车厢。
排队走车门肯定会错失先机,邱石瞄中一扇没有关严实的车窗,拽着曹安晴冲到底下。
眼尖的不止是他,一拨人同样迅速冲过来。
竞争在一瞬间展开。
等列车停稳,行李包往地上一扔,邱石一个马步蹲,双手抱住曹安晴大腿,给她一下顶上去。
曹安晴迅速摸到车窗缝隙向上推。
估摸着窗口能够容她通行后,便立刻往里面钻,“高点!再高点!”
她弯着身,邱石现在只抱着她小腿,不好发力,收到指令后,想起伟大的友谊不分男女,腾出一只手,托住她绷得浑圆的屁股蛋,用力向上一送。
曹安晴顺利进入车厢。
从地上拎起两个帆布包,邱石喊一声“接着”,抛扔进去。
一套动作行云流水,好象提前演练过无数遍。
大功告成后,邱石拍拍手,闲庭阔步走向车门。
旁边的竞争者们:“……”
他们才刚把同伴托起来。
曹安晴记下了哪些是空座位,甚至有得挑,抢占到两个连排座。
邱石上车后,把用来霸座的帆布包塞到行李架上,悠哉地往座位上一躺。
舒坦。
车厢里不少人盯着他猛瞧,这不是那个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吗?
邱石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。
旅客们多半是大学生,脑壳自然不笨,很快反应过来。
啊!狗贼!
尤其是没抢到座位的人,气得咬牙切齿。
“你俩也是大学生?”
邱石二人对面,有一对母女。
剪着齐耳短发的女人,看起来三十岁左右,身材敦实,脸蛋微黑发亮,一看就知道时常参加劳动,没少干力气活,应该是个农村妇女。
很自来熟的性格。
从能买到座位票上看,想来是来自省城周边的农村。
扎羊角辫的小姑娘,约莫四五岁,倒是有些怕生,怯懦懦站着,依偎在母亲怀里。
小姑娘显然不要票,但母女也只有一个座位。
这位大姐不知为何对邱石和曹安晴很感兴趣,屁股还没坐热,就开始搭话。
邱石说是。
曹安晴笑笑暂时没有说话。
大姐往前探身,又问:“你俩应该还没结婚吧,在大学能结婚不?”
邱石诧异:“我俩不是对象啊。”
大姐更诧异:“诶,那我看你刚才爬车时托她屁股。”
邱石:“……”
这么混乱的局面中,大姐你的眼力是真好啊。
曹安晴全然没点姑娘家的羞涩,只因心怀信念,伟大的友谊必然要超脱俗世观念,农村大姐不理解很正常。
大姐倒也没揪着这个问题不放,她关心的是自己的事:“那比如之前没结婚,男的在上大学,还能结婚不?”
邱石听出点意思,重新打量起她,又看看她女儿,摇摇头:“不可以。”
虽然没有相关法律,但是这个时期,高等院校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:在校大学生禁止结婚。
结婚被认为会分散学习精力、影响学业,并与校园管理秩序相冲突。
学生如果擅自结婚,是会被勒令退学的。
直到 2005年,教育部修订了《普通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》,才真正解开禁令,将决定权交还给学生本人。
大姐肯定不是头一回打听这个事,再次确认后,稍显沮丧,不过很快又振作起来,自言自语道:“看来只能这样了。”
邱石看出一点她的故事,疑惑道:“大姐你应该结婚了吧?”
“结了呀,可我找人问过,咱们小地方结的婚,在大城市查都查不到,有跟没有一个样,我原本想去大城市再扯个证儿。不怕你们笑啊,我家那个,我觉得有点做负心汉的苗头。
“用书上文绉绉的话说,我得把这个苗头扼杀在摇篮!现在也没有其他法子,我就想着带女儿去一趟他们大学,让同学和老师都知道他有妻有女,这样他应该就不敢胡来了。
“小兄弟,你说我这么做对不?”
不等邱石答话,曹安晴竖起大拇指道:“对得很!既然发现苗头,那可不能赌,不说别的,这关系到你家姑娘的未来呢。大姐我支持你,你这属于意识觉醒啊。”
“嗨。”
大姐摆摆手,笑道,“还不是看了《忠诚与虚伪》嘛,现在有点文化的人都在看,我瞧着我家那个跟志强有点象,不敢不多长个心眼啊。”
曹安晴下意识看一眼邱石。
邱石干咳一声,提醒她别说漏嘴了。
车厢里旅客很多,过道都快挤满了,大姐这个话题引起了周边人的讨论。
有人对曹安晴的话表示附和,纷纷支持大姐。
也有人眼神骨碌碌转着,劝道:“这位大姐,你这就不至于了,夫妻之间没点信任怎么行?你这样跑到学校一闹,影响多不好啊。”
大姐反驳道:“我不闹呀,我这么远带女儿去看丈夫,他不应该高兴吗?我兜里可揣着结婚证呢,谁能说个不是?”
有人感慨道:“《忠诚与虚伪》这篇小说,要我说真是一部伟大的作品,多少改变了一些返城知青的想法,又象这个姑娘说的一样,造成了部分农村妇女的意识觉醒。”
大家七嘴八舌地接话。
“作者还是咱们省的呢,真厉害,说出来都有面子!”
“关键作者年纪还不大,不是登过报么,作者邱石还是省文科状元,遥遥领先的那种,你们说邱石要去北大上学,会不会也在咱们这辆车上?”
“不是没可能啊!”
大伙儿东张西望,甚至有人打趣地呼唤道:“邱石同志,是时候现身了。”
车厢里哄堂大笑。
某人缩在座位上,一动不敢动。
曹安晴又调皮了,凑到邱石耳边,笑嘻嘻道:“我看他们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你啊,邱大作家。”
“别闹!”
“哟,深藏功与名呢,果然是大人物风范。”
老实讲,邱石想打她屁股。
搁这玩火呢,这要是暴露,跑又跑不掉,接下来别想安生。
好在大家刚上车还有点兴奋,但没几个钟头全都蔫头耷脑了。
车厢里没有空调,这么多人挤在一起,很燥热,开窗又冷。时间一长,氧气都稀薄了。
夜渐深,聚在一起的旅客,分享完各自带的吃食后,有座位的人靠在座位上打盹。
没座位的,真不能讲究。
有人席地而坐,随便找个地方一靠,眯起觉;有人钻到座位底下,虽然有些难堪,但起码能躺下来伸直腿;更有两个哥们把自己送到行李架上躺平,跟突然返祖一样。
曹安晴歪着头,靠在邱石肩膀上睡得香甜,小嘴儿不时蠕动几下,似乎梦到什么好吃的。
邱石突然想起了绿皮火车上广为流传的一个故事:
说有个姑娘坐在你旁边,她困极了,一不留神靠在你的肩膀上睡着了。睡眼朦胧的你为了陌生的姑娘能睡好,坚持了一整晚,纹丝未动。
等姑娘醒了,马上决定要嫁给你。
这个年代,其实特别浪漫。
姑娘爱上你,或许便是如此。也或许只是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,你穿了件白衬衫。
库器库器!库器库器——
绿皮火车以不超过60公里的时速,蠕动在旷野上。
这年头从武汉到首都,没有直接的铁路线,必须绕行河南,走着名的京广铁路北段。
凌晨时分,列车抵达驻马店。
邱石二人的好日子到头,座位的主人上车了。
曹安晴还没睡醒,一脸迷糊,邱石搀着她在厕所旁边找到一块狭窄空地,也就容得下一个帆布包马扎。
两个人怎么坐下,而且能入睡,姿势很难找。
曹安晴嘟囔一句“谁知道我们啥关系啊”,一屁股坐在他腿上,侧躺着,依偎在他怀里,小手搭在他胸口,再次沉沉睡去。
邱石一动不敢动了。
姑娘,你这是在考验老干部的意志力极限啊!
绿皮火车你他娘的别抖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