用曹安晴的话说,这个春节,邱石过得比春耕时的牛还忙。
好容易总算是熬到头了。
因此正月二十四在老邱家门前上演的这场离别,也就显得不那么走心了。
连日来发生的事,邱大山和陈香兰全看在眼里。
没什么文化的他们,不懂大道理,说不出深刻的话,只是心里隐约也知道,把年轻人捧得太高,可不是好事。
于是巴不得赶紧把儿子送走。
趁着年轻,多学有用的东西才是硬道理,在他们的观念里大学肯定最能培养人。
门前土坪上,一家老小聚在一起,小队里没上工的社员们纷纷赶来送行。
该交代的都交代完后,陈香兰把邱石拉到一旁,眼睛里还是有些水雾,埋怨道:“让你再带点钱非不带,到首都还要置办那么多东西。”
跟这年头的许多大学生,大包小包挑扁担去上学不同。
邱石极为潇洒,一只曹安晴匀给他的手提帆布包了事。
一是嫌麻烦,此去首都千里迢迢,可绝不是找个座位一躺,睡一觉的事。
二是他那套老装备,比如说搪瓷脸盆,掉瓷严重,也该换新的了。
他毕竟是物质丰富的时代回来的人,再怎么勤俭节约,也有个接受程度。
如今兜里也算宽裕。
他揣了一百块钱,其馀的全塞给了老妈。
之前有二百多,后来确实收到一些汇款通知单,转载的稿费虽然不高,但积少成多,加起来也有小三百。
搁乡下农村,老妈现在绝对是个富婆。
家里有粮,他出门在外心头就不慌。
“我带的钱够用,学校还要发补助呢,再说我还能写书赚钱啊,用不完,根本用不完。”
陈香兰被他的俏皮话逗乐了,想起儿子还有写作的一技之长,甭管在哪里好象还真饿不到,也就没再坚持,说起另一件重要事。
“妈现在不催你成家了,学校估计也不让,可你跟小曹姑娘得好好处啊,妈看这姑娘行,虽然干不来重活,但你将来也不靠种田为生,洗洗涮涮的她都挺麻利,又能说体己话,还知道疼人,好着呢。”
邱石挠挠后脑勺:“啊……晓得了。”
他跟曹安晴肯定会好好处,但会不会摩擦出爱情的火花,天晓得。
老妈也就这点念想,不好让她操心。
陈香兰面露欣慰,拍拍他的手,一边走回去,一边朝曹安晴招呼道:“小曹姑娘,以后邱石放假,常跟着来玩啊。”
曹安晴今天打扮得也时兴些,上身是一件蓝色双排扣列宁装,配同色直筒裤,都是来自首都裁剪得体的样式,没那么肥大,于是更显得极好生养。
搭配上白白嫩嫩的微圆脸蛋。
怎么看都是一副旺夫相。
她笑嘻嘻道:“就怕姨你嫌我太能吃了。”
在老邱家过个年,她至少胖了五斤,衣服都显得有点紧。
“能吃是福啊,现在日子好过了,吃不穷的。”
邱石刚走回来,陈二宝上前抓住他两条骼膊,晃了晃:“你这臭小子,没想到还真是个人才,啥也不说了,老舅这辈子还没去过首都呢,你爸妈肯定也想去天安门看看,迟早得安排一下吧。”
听到天安门。
社员们的眼神也跟着亮了。
谁不想啊?
如果说革命是一种信仰,那里就是朝圣之地。
可许多人又有自知之明,只怕这辈子都没有希望。
有太多现实难关无法解决:生产队的劳动扔不下、昂贵的路费,还得用全国粮票、公社能开得出介绍信吗,去了住哪儿呢……
邱大山瞥一眼陈二宝:“别听你舅的,专心念书。”
邱石笑道:“其实也不难,只要爸你抽得出工夫。”
大山同志的眼神大抵亮了一下,稍纵即逝:“没工夫,以后再说吧。”
邱石很无奈,这就是他老爹。
他敢保证即便他将来好起来了,在首都置上一个四合院,求着他爹去住,都没戏。
暂时他放下不社员,放不下粮食生产,以后他也离不开这片深爱的土地。
前世他老得不能动,邱石才给他硬拖到县城养老,也只能是县城,远一点都不行。
至于他妈,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”这个传统观念,算是被她诠释得淋漓尽致。
“叔,我的大白兔可别忘了!”
岩石兄弟搭话时,邱雨蹦起来强调。
杨米戳她一指头道:“就知道吃。”
邱雨现在高低有点看不起她妈,烧火棍不吞,说话不算话,她有脸皮叫她做个诚实孩子?
大山同志推上问老支书借的自行车,后座上码放着两个孩子的行李,曹安晴搭手扶着。
似曾相识的画面,但是境遇迥然不同。
“走了诸位!”邱石挥手向乡亲们道别。
大伙儿结伴一直送到大塘角,又目送他们消失在机耕路尽头。
即便离开小队,路上也遇到不少闻讯赶来送行的大队社员,又被投喂一堆鸡蛋和花生之类的吃食,只是象征性地拿点,也让邱石斜挎的解放包鼓得跟个球似的。
走到省道上的候车口,硬是花了快两个小时。
好在是傍晚的火车。
就在邱石和曹安晴,开始一段漫长的旅途的时候,首都已经有人在惦记他了。
东四八条胡同,国家戏剧研究院的一栋筒子楼里。
《人民文学》编剧部,现在就寄居在这里。
一个戴黑框塑料眼镜、瘦长脸的中年男人,沿着黑乎乎的楼道爬上去,走到小说组的办公室门口时,顿住脚。
里面十分热闹,编辑们正在畅聊那篇引起极大反响的另类小说——《忠诚与虚伪》。
中年男人对这个话题同样兴趣浓厚。
事实上,他送过来的这篇稿子《队长、书记、野猫与半截筷子的故事》,也挺另类的。
“诶?这不是王朦同志吗。”
有编辑发现了他。
这个从坎坷中滚打过来,刚回到首都,似乎只是掸了掸土,就再次鲜活起来的中年男人,咧嘴笑着,道明来意后,跟编辑们打起招呼。
作为五十年代的明星作家,文学圈子里的人对他都不陌生。
小说组组长涂光群,亲自接过他的投稿,瞧一眼稿纸上的作品名后,表情古怪。
王朦似乎格外爱笑,笑起来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,就更显得象个乐子人,打趣道:“咋了涂组长,只准你老乡写新题材的小说,还不准我创新一把?”
涂光群是湖北黄陂人。
“行,怎么不行。”涂光群哈哈一笑,指着屋子里的编辑们,“我们谁不盼着你回来大展拳脚啊?这篇小说我待会好好看看。”
王朦表示感谢,看似闲聊般问:“诶涂组长,你这个老乡不是还有一篇小说叫《梦醒时分》吗,文学性很高啊,你们《人民文学》咋不转载?”
涂光群恍然大悟,揶揄道:“敢情你这是探风向来了。”
在前世,王朦被称之为新时期文学以来,意识流写作第一人。
作为一个中年作家,他率先超脱现实主义按部就班的叙述方式,以远超同辈作家的眼光和气魄,甚至比新生代作家更早,开始了现代派叙述的实践。
他这次投稿的《队长、书记、野猫与半截筷子的故事》,其实就有借鉴现代派中的黑色幽默。
他心中显然积攒着一种野望,蠢蠢欲动。
但他没想到有人比他更早,更大胆。
实乃吾辈楷模。
单冲这一点,就值得他尊敬。
也没什么好隐瞒的,涂光群告知他原委,徐迟的评论文章引发轩然大波,舆论凶猛,现代主义在四九城里,不太好宣扬。
看出他对邱石感兴趣,涂光群笑着说:“只要你想,你很快就能跟他见上面了。”
王朦诧异:“只要我想?”
他是阿拉丁的神灯吗?
组织关怀,把他调回首都,但他的帽子还没摘掉,可不适合到处跑。
涂光群道出天机:“周明说,他考上北大了,北大不是正在新生报名吗,这会只怕在路上呢。对啦,我还真得安排个人去接洽一下,这组稿啊,愁死个人,我这个小老乡颇有点横空出世的意思,你们是不知道武汉那边现在的动静……”
“等下等下。”
王朦打断他,惊愕道,“他才上大学,他几岁啊他?”
蓦然有种活到狗身上去了的感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