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环,陆羽茶室。
这间浸润了数十年光阴的老茶楼,仿佛被繁华都市遗忘的一枚琥珀。
空气里,普洱的陈香与老檀木的沉静气息交织,将门外那个喧嚣的世界隔绝开来。
能在这里拥有一张固定桌位的人,要么富甲一方,要么权倾一隅。
二楼,靠窗的雅座。
徐朗西与向海潜相对而坐。
桌上一套古朴的紫砂茶具,两杯泡开了的“龙团凤饼”,茶汤色泽深邃,香气氤氲。
这两位在整个港澳,乃至东南亚洪门中,跺一跺脚便能引得四方震动的老先生,今天却显得格外有耐心。
他们没有交谈。
只是静静品着茶。
目光偶尔投向窗外,看着街上缓缓驶过的警车,眼神里是一片古井无波。
九龙那场掀起漫天血雨的风暴,似乎吹不进这间小小的茶室。
楼梯口,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。
陈山的身影出现在了二楼。
他今天没有穿那身代表身份的西装,只是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色中山装。
布料是寻常的棉麻,却被他穿出了一种挺拔如松的气度。
他的身后,梁文辉抱着一个精致的锦盒,微微躬着身子,落后他半步。
看到两位老先生,陈山没有立刻上前。
他先是停下脚步,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。
这才迈步,走到茶桌前。
他对着二人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。
“晚辈陈山,见过徐先生,向老先生。”
他的姿态放得很低。
没有平安大戏院里的那种霸道,也没有染坊办公室里的那种统帅气场。
此刻的他,就是一个前来拜见家族长辈的普通后生。
徐朗西缓缓抬起眼皮,那双略显浑浊的目光在陈山身上停留了片刻。
“坐吧。”
他的声音很平淡,听不出喜怒。
陈山依言,在下首的位置端正地坐了下来。
梁文辉则站在了他的身后,安静得不发一声。
向海潜提起那把紫砂小壶,亲自给陈山斟了一杯茶。
茶水倒得不急不缓。
水流拉成一条细线,注入杯中,刚好七分满,一滴不多,一滴不少。
“后生仔,火气旺。”
“喝点老茶,降降火。”
向海潜的话,意有所指。
陈山双手捧起茶杯,没有立刻喝,而是先凑到鼻尖闻了闻香气。
随后,才小啜了一口。
“好茶。”
他由衷地赞叹道。
“入口微苦,回甘却绵长。”
“哦?”
徐朗西似乎来了点兴趣。
“你这个年纪,也懂人生了?”
“不敢说懂。”
陈山放下茶杯,神情依旧恭敬。
“只是晚辈的命比这茶要苦一些。”
“所以格外珍惜那一点点的回甘。”
茶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。
两位老先生不再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陈山。
那目光,不是在审视,更不是在掂量。
他们一生之中见过的枭雄人物太多了。
有凶狠如虎的。
有狡诈如狐的。
但陈山这样,身上同时兼具了雷霆手段与谦恭姿态的年轻人,却是生平仅见。
良久,还是向海潜先开了口。
他放下茶杯,杯底与桌面碰撞,发出一声轻响。
“你这几天,打扫屋子的动静可不小啊。”
他看着陈山,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。
“整个九龙的屋顶都快被你给掀翻了。”
来了。
陈山知道正题来了。
他站起身,再次对着两位老先生躬身一拜。
“家门不幸,屋子里生了太多的蛀虫和白蚁。”
“再不清理,整栋房子都要塌了。”
“晚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。”
“若是惊扰了两位老先生的清净,还望多多海涵。”
他把姿态摆得极低。
他把事情定性为和字头的家事。
徐朗西轻轻哼了一声。
“一句不得已,就让九龙血流成河。”
“一句家事,就让几千个洪门兄弟锒铛入狱。”
他的声音陡然严厉了三分。
“你把十四k打残了。”
“你让雷洛坐上了总探长的位置。”
“你把港英政府当成了你手里的刀。”
“陈山,你这盘棋下得很大啊。”
“你就不怕玩火自焚吗?”
空气瞬间凝固。
梁文辉站在陈山身后,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冷汗。
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从两位老先生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巨大压迫感。
那不是崩嘴华的凶悍。
也不是雷洛的霸道。
那是一种源自于历史与传承的厚重威严。
陈山却依旧面不改色。
他缓缓抬起头,迎上了徐朗西那双锐利的目光。
“怕。”
他只说了一个字。
然后话锋一转。
“但晚辈更怕天宝山的香炉就此蒙尘。”
“更怕和字头几万个兄弟没饭吃,没活路。”
“更怕有一天我们洪门的兄弟走到哪里,都被人戳着脊梁骨骂,说我们是一群只会打打杀杀的烂仔!”
“与虎谋皮,固然凶险。”
“但总好过坐以待毙,被人温水煮青蛙煮到死。”
“晚辈别无选择。
徐朗西和向海潜对视了一眼。
他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掩饰不住的惊异。
他们本以为陈山会巧言令色,为自己的行为百般辩解。
却没想到他竟如此坦荡。
坦荡得让他们一时间竟找不到可以驳斥的理由。
是啊。
和字头散得太久了。
洪门的声威也弱了太久了。
再不出现一个有魄力有手段的强人出来收拾局面。
恐怕用不了多久,港英政府就会把他们连根拔起。
“说得好。”
向海潜突然抚掌一笑,打破了僵局。
“有担当,有血性。”
他看向陈山,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欣赏。
“好了,老徐,你也别板着个脸了。”
“这后生仔对我们的脾气。”
“家他已经扫干净了。”
“接下来就该说说这日子要怎么过了。”
徐朗西的脸色稍稍缓和,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。
算是默认了向海潜的话。
陈山心中微定。
他知道自己已经过了第一关。
他对着梁文辉使了个眼色。
梁文辉会意,立刻将怀里的锦盒用双手捧上,轻轻地放在了茶桌上。
锦盒打开。
里面不是金银珠宝,也不是古玩字画。
而是两份装帧精美的文件。
还有一份画着世界地图的商业计划书。
徐朗西和向海潜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。
“两位老先生,请过目。”
陈山将文件推到两人面前。
“这是晚辈旗下远东实业的股权转让书。”
“每份百分之五的干股。”
“晚辈想请两位老先生出任我们远东实业的名誉董事。”
两位老先生都愣住了。
他们什么场面没见过?
送钱的,送礼的,多如牛毛。
但陈山这样一出手就送出一个集团公司百分之十股份的,还是头一个。
而且送得如此云淡风轻。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徐朗西的眉头又皱了起来。
“想收买我们?”
“晚辈不敢。”
陈山摇了摇头,脸上露出一抹诚恳的笑容。
“这不是收买,是投石问路。”
他指了指那份商业计划书。
“香港太小了。”
“小到装不下我们和字头几万兄弟的饭碗。”
“打打杀杀,收保护费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”
“时代变了,规矩也该变了。”
“晚辈想借着两位老先生的名望,借着洪门遍布五湖四海的码头和人脉。”
“把我们的生意做到南洋去,做到金山去。”
“我们要开船运公司,开银行,开工厂。”
“做能让所有兄弟都抬起头、挺直腰杆的正当生意。”
“我们不仅要让和字头的兄弟有饭吃。”
“还要让所有在海外漂泊的洪门昆仲都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山头。”
他的声音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染力。
仿佛一幅波澜壮阔的商业帝国画卷正在徐徐展开。
徐朗西和向海潜彻底被震住了。
他们看着那份写满了英文和数字的计划书。
看着地图上那一条条从香港出发,连接了新加坡、旧金山、温哥华的黄金航线。
他们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起来。
这已经不是社团的格局了。
这是跨国财团的野心!
“当然。”
陈山的声音适时地低沉了下来。
“生意之外,还有情义。”
“我们洪门源于大陆,根也在大陆。”
“如今家乡百废待兴,很多地方都缺衣少食,缺医少药。”
“甚至连一些最基本的机器零件都运不进去。”
“晚辈想用我们的船,帮家乡的亲人运一些他们急需的东西。”
“不为赚钱。”
“只为尽一份海外游子对故土的绵薄之力。”
他没有说得太直白。
但徐朗西和向海潜这两个从清末民初的乱世走过来的老江湖,又怎么会听不懂这其中的弦外之音。
爱国,排满,反清复明。
这本就是洪门创立的初衷。
支持孙中山革命,投身抗日救亡。
洪门也从未缺席过。
这一刻,他们看着陈山的眼神彻底变了。
再也没有了审视和掂量。
只剩下深深的欣赏和欣慰。
“好!”
徐朗西猛地一拍桌子,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。
“好一个陈山!”
他站起身,走到陈山面前,亲手将他扶了起来。
“我和老向都老了。”
“我们守着这些老规矩、老地盘,守了一辈子。”
“到头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洪门的香火一天比一天微弱。”
“我们缺的不是钱,也不是人。”
“缺的就是你这样有眼光、有魄力、还不忘本的年轻人!”
向海潜也走了过来。
他拿起那两份股权转让书,看都没看,就塞回了陈山的手里。
“股份我们不要。”
“你这份心意我们心领了。”
“从今天起,你陈山就是我们洪门天宝山名正言顺的新山主!”
徐朗西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温润的汉白玉腰牌。
腰牌上用朱砂刻着一个古朴的“洪”字。
“这是洪门五祖传下来的信物。”
他将腰牌郑重地交到了陈山的手里。
“等一下我会亲自给世界各地洪门总会发报。”
“告诉所有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洪门昆仲。”
“天宝山的香炉重见天日了。”
“天宝山有了新山主!”
他看着陈山,目光灼灼,充满了殷切的期盼。
“阿山,以后海外的叔伯兄弟就认你这面大旗了。”
“别让我们失望。”
陈山手握着那块尚有余温的玉牌。
他知道从这一刻起,他才算是真正坐稳了这个龙头的位置。
他对着两位老先生再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晚辈定不辱命!”
陈山双手捧着那块刻着“洪”字的汉白玉腰牌。
玉是温的。
心却是烫的。
他看着眼前这两位发鬓斑白的老人。
一位是十四k的开山鼻祖葛肇煌都要喊一声“先生”的徐朗西。
一位是青帮、洪门都认的辈分,在上海滩一句话能让黄浦江倒流的向海潜。
就是这样两位跺一跺脚整个江湖都要抖三抖的人物。
此刻却把洪门天保山的未来交到了他的手上。
“徐先生,向老先生。”
陈山的声音有些干涩。
“晚辈有一事不明。”
“向老先生您为何会来到香港?”
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。
梁文辉站在身后,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
徐朗西端起茶杯,没有说话,只是轻轻地吹着杯口的茶叶。
向海潜的目光穿过窗棂,望向了北方。
那眼神悠远,深邃。
仿佛穿透了几十年的光阴。
“阿山,你知不知道这块牌子除了代表五祖,还代表什么?”
向海潜收回目光,看着陈山。
陈山摇了摇头。
“代表回家。”
向海潜的声音很轻。
“我们洪门是反清复明起家。
“我们丢了家,所以才要反清复明,把家拿回来。”
“后来大清亡了。家好像回来了,又好像没回来。”
“日本人来了,我们又没了家。”
“我们在外面漂泊了太久了。”
他的手指轻轻地在桌上敲了敲。
“久到很多人都忘了自己姓什么,根在哪里。”
茶室里一片寂静。
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在空气里回响。
向海潜笑了笑。
那笑容里有几分自嘲,几分沧桑。
“我就是那个想回家却回不去的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