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仔避风塘。
夜幕降临,渔火点点,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和柴油的浓烈气味。
一家临海的海鲜大排档,被整个包了下来。
没有食客,只有十几名穿着背心,露出黝黑臂膀的精壮汉子,散坐在各处,眼神警惕地打量着周围。
主桌上,只坐了三个人。
陈山,梁文辉,以及联英社的话事人,鲨鱼胜。
鲨鱼胜约莫五十岁,身材不高但极为敦实,一张脸被海风和烈日雕刻得如同礁石,两只眼睛像鹰一样锐利。他的手指粗大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油污,正自顾自地用一把小刀,慢条斯理地撬着生蚝。
梁文辉有些坐立不安,他已经把话说尽了。
从远东实业的雄厚财力,到陈山在九龙城寨的赫赫威名,再到那份足以让任何人心动的“合作意向书”。
鲨鱼胜却始终不为所动,既不说好,也不说不好,只是撬生蚝,蘸着辣酱,一口一个,吃得津津有味。
“胜哥,”梁文辉脸上堆着笑,亲自给他满上一杯酒,“我们山哥是真心想跟您交个朋友。
以后您在海上跑,有什么需要岸上兄弟帮忙的,一句话的事。”
鲨鱼胜终于吃完了最后一个生蚝,他用餐布擦了擦刀,又擦了擦手,这才抬起眼皮,第一次正眼看向陈山。
“陈老板,年轻有为。”他的声音,沙哑而沉闷。
“胜哥过奖。”陈山一直没怎么说话,只是安静地观察着对方。
他顿了顿,话锋一转,身体微微前倾,一股迫人的气势扑面而来。
“陈老板,你老实告诉我,你那批从英国运来的纺织机,是怎么进的港?”
梁文辉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陈山面不改色:“正常报关,合法纳税。”
“合法?”鲨鱼胜的笑意更冷了。
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。“我这条老命,是在海里捞出来的。
香港这片水,哪里有暗礁,哪里有巡逻,我比水警都清楚。你那几条船,没我的人点头,根本进不了避风塘。”
梁文辉的后背,已经渗出了冷汗。
陈山终于明白,对方不是在试探,而是在摊牌。
他笑了笑,端起酒杯,朝鲨鱼胜示意了一下。“胜哥果然是明白人。”
他没承认,也没否认。
“既然是明白人,那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。”陈山放下酒杯,“远东实业的货,以后会越来越多,路子也会越来越野。
我想跟胜哥借一条道,安安稳稳地发财。”
他看着鲨鱼胜的眼睛,一字一句道:“利润,你我三七分。你三,我七。”
鲨鱼胜没有发怒定定地看了陈山许久,忽然哈哈大笑起来。
“哈哈哈哈好!好一个三七分!”他止住笑,抹了把脸,“陈老板,我鲨鱼胜在海上漂了三十年,你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这么说话的人。
他站起身,走到栏杆边,望着外面漆黑的海面。
“你知道这片海,最重要的是什么吗?”他没有回头,只是问了一句。
不等陈山回答,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:“不是船快,不是胆子大。”
他转过身,目光重新落在陈山身上,变得锐利如刀。
“你,太吵了。”
“你又是盖学校,又是建医院,报纸上天天都是你的名字。
你以为那些洋鬼子是傻子吗?你越是出风头,他们盯你就越紧。你一个人就把这片海的水搅浑了!”
“现在,水警换了头,查得比以前严了十倍。我手下好几个兄弟的船,都被扣了。我那些老主顾,都在骂娘。”
他走到陈山面前,双手撑在桌上,几乎是脸贴着脸。
“你现在跑来跟我说,要借我的道?你这是借道吗?你这是想拉着我,跟你一起跳进火坑!”
“你让我跟你合作,可以。我也有个条件。”鲨鱼胜咧开嘴,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。
“你我五五分账。”
梁文辉眼睛一亮,觉得有戏。
“但是,”鲨鱼胜的声音,像冰碴子一样,“从今天起,你远东实业所有的船,都归我管。
什么时候出海,走哪条线,运什么货,我说了算。
你的人,只负责在岸上接货。”
办公室里一片死寂。
梁文辉脸上的喜色,瞬间凝固。
这不是合作,这是吞并。鲨鱼胜要的不是钱,是陈山的命脉。
陈山看着他,脸上那玩味的笑容,也一点点地收敛了起来。
“胜哥,你这是在开玩笑。”
“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?”鲨鱼胜直起身子,拍了拍陈山的肩膀,力道很重,
“年轻人,香港这片海,水很深。你那套在九龙城寨玩的把戏,在这里,行不通。”
“饭,你们慢慢吃。账,算我的。”
鲨鱼胜说完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那十几个精壮的汉子,也跟着起身,转眼间,整个大排档只剩下陈山和梁文辉。
大排档里,海风吹过,卷起桌上的残羹冷炙,却吹不散空气里那股凝固的尴尬和羞辱。
梁文辉的脸,青一阵白一阵,拳头在桌下捏得死紧。
“山哥,这老王八!太他妈不给面子了!”
陈山没说话。
他拿起一个空酒杯,对着灯光,静静地看着。
杯壁上,还残留着鲨鱼胜的指纹和油光。
过了许久,他将酒杯轻轻放下,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。
“走吧。”
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,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车子驶离避风塘,梁文辉还在副驾上骂骂咧咧,从鲨鱼胜的祖宗十八代问候到他船上的每一颗螺丝钉。
“他以为他是谁?海上皇帝?还五五分账,还要管我们的船,他怎么不去抢!”
“山哥,这口气我咽不下!”
陈山靠在后座,闭着眼,像是睡着了。他只是淡淡地吐出几个字。
“开车,回城寨。”
梁文辉一肚子火没处发,只能一脚油门。
就在车子即将驶入九龙地界时,远处,观塘的方向,一团巨大的火球猛地冲天而起,将半边夜空映成了诡异的橘红色。
紧接着,一声沉闷的巨响,隔着数公里的距离,滚滚而来,震得车窗嗡嗡作响。
梁文辉下意识地一脚刹车,整个人都懵了。
“我操!那是?”
陈山在那火光亮起的瞬间,就睁开了眼睛。
车里的无线电对讲机,在这时疯狂地嘶叫起来。
“山哥!山哥!出事了!我们租的那个仓库炸了!”
是霍东升手下的声音,带着哭腔和惊恐。
“火太大了!消防车都进不去!刚卸下来的一批棉纱,全完了!还有还有两个守夜的兄弟”
梁文辉的脸色,瞬间惨白如纸。
他猛地转头看向陈山,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这不是意外。
这是警告。
不,这不是警告。这是战书。
鲨鱼胜用一船货,两条人命,告诉陈山,香港这片海,谁说了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