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0章 来俊臣的落幕和储君风波再起
好在,武的尤豫并未持续太久。
在滔天的舆论和确凿的证据面前,她终于下定了决心。
狄仁杰很快被从狱中提出,带到殿上。
李贤看到狄仁杰虽然身着囚衣,形容有些憔瘁,但步履还算稳健,神情也依旧镇定。
武高踞御座,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。
良久,才缓缓开口,声音听不出喜怒:“狄仁杰,你既已画押承认谋反,如今你子又持血书诉冤,言你受刑不过,虚认其罪。朕问你,谋反之事,究竟是有,还是没有?”
狄仁杰环顾四周,并未表现得惊讶,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。
他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因衣,从容不迫地躬身行礼,然后抬起头,坦然迎向武的目光:“陛下,臣若是不认,早就被来俊臣打死了,焉能再有今日面圣陈情之机?”
此话一出,殿内顿时一片寂静。
这话太直接,太赤裸,几乎撕开了酷吏政治最血腥、最残酷的一面一一不是基于事实的审判,而是基于刑讯的逼供。
李贤注意到武婴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。
狄仁杰的回答没有慷慨激昂的辩解,也没有痛哭流涕的诉冤,只是用一种近乎平静的陈述,点出了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,却无人敢在武面前直接点破的事实。
但这却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。
武婴沉默了片刻,目光扫过殿下众人,最终开口道:“罢了,是朕失察,令怀英受委屈了。”
她随即下令,狄仁杰官复原职,另赐帛百匹。
“臣,谢陛下隆恩!”狄仁杰再次躬身。
处置完狄仁杰,武垦的声音冷了下来:“来俊臣,罗织罪名,构陷宰辅,欺君罔上,着即革去一切官职,交付有司,下狱严加看管!”
“陛下圣明!”殿内众人齐声高呼。李贤看到武承嗣、武三思等人脸上露出了笑容,太平公主嘴角微勾,苏良嗣等大臣则是面露欣慰。
李贤心中也一块大石落地。
然而,事情的发展似乎并未完全如众人所愿。
来俊臣虽然下狱,但武垦的判决却迟迟未下。
一天,两天,三天——-时间一天天过去,来俊臣依旧被关押在狱中,既未被处死,也未被流放,仿佛被遗忘了一般。
这种悬而不决的状态,让原本欢欣鼓舞的众人,心头再次蒙上了一层阴影。
各种猜测和流言开始在洛阳城中蔓延。
“陛下这是何意?难道还想保来俊臣?”
“不会吧?证据确凿,民怨沸腾,陛下岂会如此不智?”
“难说啊,来俊臣毕竟为陛下立下过汗马功劳,或许陛下念及旧情—””
“旧情?哼!我看是陛下还想留着这把刀,敲打我等!”
担忧和恐惧再次滋生。
尤其是那些曾积极参与扳倒来俊臣的官员,更是寝食难安,生怕来俊臣哪天突然被赦免,甚至官复原职,那等待他们的,将是灭顶之灾。
连沛王府内,气氛也有些凝重。
李贤找到刘建军,眉头紧锁:“母皇这到底是什么意思?莫非真有心饶过来俊臣?”
刘建军摩着下巴,眼神深邃:“贤子,别急,你母皇那老娘们儿的心思深着呢,她下令抓了来俊臣,是迫于形势,是弃车保帅,但这‘车”具体怎么处理,是毁掉还是暂时存放,她还在权衡。”
“权衡什么?”
“权衡利弊,权衡朝局,也在权衡—她自己的安全感。”刘建军分析道,“来俊臣倒了,她手下最得力的一条疯狗没了。她需要时间观察,看看没了来俊臣,那些潜在的反对力量会不会冒头,看看朝局会不会失去控制。同时,她可能也在等——”
“等什么?”
“等一个——足以让她下定决心,彻底抛弃来俊臣的‘理由”或者‘台阶”。”刘建军目光闪铄,“或者说,等一个来自她意想不到的阵营的声音。”
李贤若有所思:“我们的人,包括武家、太平,甚至一些中立官员,都已经明确表态了,还能有谁?”
刘建军笑了笑,笑容有些意味深长:“来自每一个阵营的人都有了,但是还独独少了酷吏内部的人的谏言。”
李贤一:“酷吏内部?来俊臣的党羽?他们怎么可能”
“是啊,众人苦于在酷吏内部没有安插人,或者说,没人敢在这个时候,冒着被牵连的风险,去踩来俊臣这艘将沉的破船一脚。”刘建军叹了口气,“但这恰恰是最关键的一环,如果连酷吏集团内部的人都认为来俊臣该杀,那武还有什么理由保他?”
李贤沉默了,这确实是一个死结。
然而,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,这个死结,竟然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被解开了。
这日,武心情似乎有些烦闷,便骑马到禁苑散心。
随行伺候的,是时任司仆少卿的吉项。
吉项此人,身材高大,口才便给,早年也曾依附过来俊臣等酷吏,算得上是酷吏集团中的一员,但后来见来俊臣势大难制,渐生疏远之心。
此刻,他正小心翼翼地为武牵着马。
骑了一会儿马,武婴望着禁苑的景色,忽然看似随意地问道:“吉项,最近外面有什么动静吗?百官和百姓,都在议论些什么?”
吉项闻言,心中一动。
他知道,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,也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关口,回答得好,或许能更进一步;回答得不好,可能立刻招来杀身之祸。
他深吸一口气,停下脚步,朗声回答道:“回禀陛下,大家都在议论,陛下怎么还没判来俊臣死刑呢!”
他毫不避讳,直接将这最敏感的问题抛了出来。
武似乎有些意外,看了吉项一眼,语气平淡地说:“来俊臣有功于国,替朕办过不少案子,朕不能不考虑啊。”
这话带着试探,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。
吉项知道,此刻绝不能退缩。
他挺直了腰板,声音更加激昂,言辞也愈发犀利:“陛下!来俊臣纠结不法之徒,诬陷忠良,他们家家收受的贿赂堆积如山,被他迫害而死的冤魂充塞道路!这样的人,是国贼,是公害啊!天下之人,无论贤愚,皆恨不能食其肉,寝其皮!陛下,您哪能对这样的人心存侧隐呢?”
这番话,掷地有声,如同惊雷,在寂静的禁苑中回荡。
尤其这话是出自吉项这样一个曾经与酷吏集团有牵连的人之口,其分量更是非同一般。
它代表了酷吏集团内部一种“拨乱反正”的声音,彻底戳破了武心中最后那点“念及旧功”的幻想。
武沉默了。
她骑在马上,目光望向远方,久久不语。
吉项屏住呼吸,等待着最终的裁决。
终于,武垦收回目光,长叹一声,那叹息中带着一丝疲惫,也带着一丝决断:“罢了,罢了—只好这样了!”
圣旨很快下达。
来俊臣被定为谋反、贪赃、欺君等十恶不赦之罪,判处死刑,立即执行,并抄没家产,家属皆流放岭南。
消息传出,洛阳城彻底沸腾了!
处决那天,刑场周围人山人海,洛阳城的老百姓几乎倾城而出,都来看这个恶贯满盈的酷吏头子如何授首。
当来俊臣的人头被子手砍下,滚落在地的那一刻,积压了太久的民怨如同火山般爆发了。
百姓们蜂拥而上,不顾士兵的阻拦,冲向来俊臣的尸体,疯狂地发泄着心中的仇恨。
挖眼、剥皮、甚至将五脏六腑都掏了出来—-场面一度失控,惨烈而震撼。
这情景通过密探的汇报,传到了宫中。
端坐深宫的武,听着那骇人听闻的描述,脸色也不禁微微发白。
她还真没想到,来俊臣竟然如此让人痛恨,激起的民愤竟如此恐怖!
她不由得暗自庆幸,幸好及时把他处死了,否则,这种郁积的、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愤怒,若是有一天爆发到自己头上,那岂不是天大的麻烦?
惊惧之下,武婴立刻做出了反应。
她必须要和来俊臣彻底划清界限,将自己从这个泥潭中摘出来,重塑形象。
她亲自提笔,写下了《暴来俊臣罪状制》,在这篇诏书里,她义正词严地枚举了来俊臣的种种罪状,称其“凶狡贪暴”、“虐害良善”、“窥伺国柄”,最后铿锵有力地宣布:“宜加赤族之诛,以雪苍生之愤!”
一时间,那位纵容酷吏的女皇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替天行道、为民申冤、英明果断的“好皇帝”。
沛王府内。
李贤和刘建军也得知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和结果。
“吉项—”李贤喃喃念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,“没想到,最终竟是他,给了来俊臣致命一击。”
刘建军嘿嘿一笑,抓了抓头发:“意料之外,情理之中,酷吏集团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,来俊臣嚣张太久,得罪的人太多,连自己阵营里的人都看不下去了,武需要这个台阶,吉项就恰好递了上去,只能说时也,命也!”
他顿了顿,收敛了笑容。
“不过,来俊臣这王八蛋总算是死了,而且死得这么大快人心?喷,也算是恶有恶报了,贤子,咱们接下来,总算能过几天安生日子,好好琢磨琢磨—-储君的事儿了。”
李贤心中一动。
来俊臣伏诛,笼罩在洛阳上空的恐怖阴云似乎为之一散,武周朝堂迎来了一段短暂而又微妙的平静期。
但这平静之下,是更为汹涌的暗流。
储君之位,悬而未决,牵动着所有人的心。
只是让李贤没想到的是,之前万众讨伐来俊臣的事儿,竟然还有意外惊喜。
上官婉儿的密信再次送到了沛王府上:
【魏王近日频繁召见旧日依附来俊臣之官员,似有收拢其残馀势力为己用之嫌。】
【陛下虽未明言,然眉宇间对魏王已多有审视,昨日魏王进言,欲将洛州长史一职安插其亲信,为陛下所拒,言‘承嗣所请过多,恐非人臣之福”。】
武承嗣显然是因为掷石问名之事感到了恐慌,急于扩张势力以自保,却不知此举恰恰犯了武婴的大忌。
李贤看着对这事儿毫不意外的刘建军,问:“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?”
因为当时武承嗣找来的时候,是刘建军主张让出主导地位给太平的。
“差不多吧,没想那么仔细。”刘建军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,“武承嗣算不上什么大敌,稍稍分出一点点精力注意他就行了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,刘建军拿大拇指和食指相互掐着,比了个夸张的“一丢丢”的手势。
李贤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。
但刘建军没理他,接着说:“至于旦子那边——-说实话,也不是很需要担心了,他的赢面现在反而是最小的。
“自从刘、窦二妃那事儿之后,他在人前是越发恭顺沉默,几乎成了隐形人,可越是如此,你母皇心里那根刺就扎得越深。
“她那样精明又多疑的人,会相信一个死了两个心爱女人的男人,心中真能毫无芥蒂?她现在不立旦子,未必是不想,更多的是不敢。她怕现在立了,将来自己年老体衰,旦子会清算旧帐。
“母子亲情?在绝对的权力和曾经的杀戮面前,脆弱得不堪一击。”
李贤默然,想起李旦那双日益沉寂的眼晴,心中一阵酸楚。
“所以,”刘建军总结道,“现在局面已经很清淅了,武承嗣自作孽,不可活,旦子受困于过往,难以解脱。
“剩下的,还有谁?只有你和显子!
“显子那边咱先不说,先说说你。
“你远在巴州数年,远离权力中心,回京后一直低调隐忍,不结党,不营私,简直就是最佳的储君人选。
“最重要的是,你是‘被冤枉”后召回的,武对你,除了母子情分外,或多或少存着一份补偿心理,以及-相较于显子和旦子,更少的猜忌和防备。”
李贤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波澜:“即便如此,母皇心意如渊,难测深浅,没有她最终的明确表态,一切仍是镜花水月。”
“没错,所以需要最后一把火,最关键的一记助力。”
刘建军眼中精光一闪,语气笃定,“这把火,必须由我们最德高望重、也最能切中陛下心事的“国老”来点燃。
“是时候让狄仁杰动一动了,给他创造个机会,把该说的话,用最能打动陛下的方式说出来。”
机会,往往青睐有准备的人,也往往产生于最高权力者内心最挣扎仿徨的时刻。
一日朝会过后,武垦独留几位心腹重臣商议漕运之事,狄仁杰自然在列。
议罢正事,武略显疲态,却并未让众人立刻散去,而是目光扫过众人,最后落在狄仁杰身上,似随口问道:“怀英啊,近日朝野对储位之事议论颇多,你素有见识,对此有何看法?”
殿内瞬间安静下来。
苏良嗣眼观鼻,鼻观心,其他几位大臣也摒息凝神。
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话题,天子主动问起,用意难明。
狄仁杰却似乎早有准备。
他没有直接回答立谁,而是如同老友闲话家常般的语气开了口:“陛下,老臣近日时常思及往事。陛下现在享有的这万里江山,是谁打下来的?是高祖、太宗皇帝,栉风沐雨,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啊!
“高祖、太宗皇帝当年为何那般拼命?不就是为了给李氏子孙,挣下一份千秋万代的家业吗?”
他顿了顿,目光回转,恳切地看向武:“高宗天皇大帝弥留之际,又是如何?他是亲手将这祖宗基业,这大唐的社稷江山,托付到了陛下您的手中啊!陛下,高宗天皇大帝是希望您能守护好这份基业,并将其传给他的儿子,您的骨血啊!”
他的声音逐渐拔高,带着一些痛心疾首的意味儿:“可如今,陛下却萌生了将江山社稷传给外姓之人的念头,这这实在是大大违背了天意人心啊!
“陛下您扪心自问,如此行事,将来九泉之下,有何颜面去见高祖、太宗?又有何颜面去见高宗天皇大帝?
“何况姑侄和母子比较起来哪个更亲啊?陛下立子,则千秋万岁后,配食太庙,子子孙孙会永远祭祀您,要是立侄呢?从古到今,臣真是没听说过侄儿做天子后,在太庙里祭祀姑姑的。”
这话属于老调重弹,还是当初李昭德那一套话,一个是继承顺序问题,一个是身后祭祀问题,一个是亲情关系问题。
不同的只是狄仁杰说话的语气。
狄仁杰和武婴年龄相仿,说起话来就有点老头老太太拉家常的味道,听起来也更能让人接受。
但,武还是没能接受。
她脸色沉了下来,却并未发作,道:“此乃朕的家事,卿不必多言,更不宜干预!”
这是她惯用的挡箭牌,用以堵住劝谏者的嘴。
然而,狄仁杰立刻抓住了话中的漏洞,言辞更加犀利地反驳道:“陛下此言差矣!王者以四海为家,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这四海之内,哪一桩、哪一件不是陛下的家事?陛下之事,即是国事!”
他更进一步,以身体作比喻,言辞恳切至极致。
“再者,君臣一体,荣辱与共,君为元首,统御四方;臣为股肱,辅佐君王。
“首脑与四肢,本就同属一体,血脉相连,痛痒相关!老臣蒙陛下信重,添为宰相,位列台阁,更是这‘股肱’之中枢要害,如今元首有疑虑,关乎社稷根本,我等股肱之臣,岂能因畏祸而口,视若无睹,不闻不问?
“这绝非人臣之道,更非陛下设立宰相之本意!”
这一番话直接把武婴堵了个哑口无言,武张了张嘴,最终还是辩论不过他,只能面露疲倦的挥了挥手:
“国老之心,朕已知之,今日暂且到此,你们都退下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