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建军一语成谶。
第二年,或许是武曌也觉得诸事不顺,将这一年改元为“如意”,是为如意元年。
只是李贤不知道为什么,改元这话明明是刘建军说的,但刘建军却对这事儿表现得很奇怪,皱着眉头又掐又算了许久,才长舒了一口气。
新的一年,武曌并没有急于处置那两位扎小人儿的妃子。
……
如意元年,正月初一。
清晨,洛阳城还笼罩在冬日的寒寂与新年熹微的晨光中,万象神宫已然是另一番景象。
神宫前的巨大广场上,旌旗猎猎,仪仗森严。
身着礼服的文武百官、皇亲国戚、各国使臣,按品级串行,肃然静立。
甲胄鲜明的禁卫军士拱卫着通往神宫主殿的漫长御道,庄严肃穆到近乎凝滞的气氛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今日,是武周创建的第二年,武后要在此地举行祭天祭祖大典。
李贤站在亲王班列的前端,身着繁复的亲王礼服,目光复杂地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神宫殿陛。
吉时已到,钟磬齐鸣,雅乐大作。
在宦官清越的唱导声中,大周金轮圣神皇帝武曌身着帝王衮冕,仪态万方,缓步而出,登临万象神宫之巅。
祭天大典正式开始。
初献,由皇帝武曌亲自主持。
她步履沉稳,神情肃穆,亲手将最隆重的祭品奉于天帝神主牌位之前,诵读祭文,声传四方。
这一切合乎礼制,无人觉得意外。
皇帝亲祭,彰显对天地最高的敬意。
然而,当初献礼毕,赞礼官高唱“亚献”之时,整个广场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御阶之下,那个本应由“皇嗣”站立的位置。
两年之前,同样是这万象神宫,同样是祭天大典,当时的亚献是皇帝李旦,终献是太子李宪,李旦虽已是傀儡,但名义上仍是帝国储君,参与祭祀,代表着李唐血脉在帝国礼仪中不可动摇的地位。
可现在……
出列上前,躬敬地从司礼官手中接过祭品的,不再是皇嗣李旦,而是魏王武承嗣!
今日的武承嗣意气风发,他强忍着内心的激动与得意,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显得庄重。
他捧着祭品,一步步走向祭坛,完成亚献之礼。
这个过程,清淅无误地向所有人宣告:在皇帝武曌之后,他,武承嗣,武氏家族的领军人物,才是这场国家级祭祀中,仅次于皇帝的存在!
李贤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。
他看到身旁不远处,一些李唐旧臣的脸上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悲愤与屈辱的神色,但又迅速低下头,掩饰过去。
亚献礼毕,赞礼官再唱:“终献!”
这一次,出列的是梁王武三思。
他同样面色肃穆,但眼角眉梢难掩那份与武承嗣相似的、一步登天般的荣耀感。
他完成了最后的献祭仪式。
初献,武曌;亚献,武承嗣;终献,武三思。
一套完整的祭祀流程,彻底将李唐宗室排除在外。
皇嗣李旦,自始至终,如同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,静静地站在他的位置上,低眉垂目,仿佛周遭一切与他无关。
他的儿子们,更是连靠近内核祭坛的资格都没有。
李贤下意识地望向李旦的方向。
隔着一段距离,他看不清李旦此刻的表情,只能看到那个穿着皇嗣礼服的身影,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孤寂。
李贤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武承嗣、武三思今日能取代李旦站在这里,来日,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为了稳固权势,将屠刀指向其他可能构成威胁的李氏子孙?
包括他这个已经“洗刷冤屈”的沛王?
大典还在继续,后续的仪式繁琐而冗长,但李贤的心神早已不在此处,等到一片更加浩大的山呼万岁声响起,李贤这才回过神来,随着人流,机械地往回走。
他回头看了李旦一眼,李旦在寥寥数名随从的陪同下,沉默地走向另一个方向,背影萧索。
他想问问李旦那位韦团儿的事,但看了看人潮拥挤,又觉得以他的身份,不太好去接近这位曾经的皇帝。
……
一路回到沛王府。
“看来陛下,是铁了心要扶植武家了。”
李贤摒退左右,看着正翘着腿、歪在坐榻上的刘建军,第一句话便是这个。
刘建军似乎早已料到,打了个哈欠,慢悠悠地说:“别着急,祭天祭祖这么严肃的场合,让她俩侄子上去,只能更说明她现在也不知道该立谁为太子,武承嗣那一招请愿暂时的迷住了她的双眼罢了。”
他顿了顿,又说:“这也是好事。”
李贤一愣:“这怎么能是好事呢?”
刘建军答道:“原来,朝中的大臣只以为那老娘们儿是在举棋不定,所以也就容忍她继续慢慢思考该立谁为太子,但现在,她弄这么一手出来,那些观望的人还能坐得住啊?”
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李贤似乎捕捉到了什么。
“我的意思是,火,快要烧起来了。”
刘建军坐直了身子,眼神里没了之前的慵懒,“武承嗣今天风光无限,但他越是得意,就越会有人看他不顺眼,尤其是那些还念着李唐的老臣,今天这祭坛上的三个人,就象是在一堆干柴上扔了个火把。”
“反对?”
刘建军嗤笑一声,“岂止是反对?别忘了,李旦虽然被晾在一边,但他名义上还是‘皇嗣’,这个名分就是一面旗帜,只要这面旗帜还没倒,就有人会借着这面旗帜做文章。
“还有你,你如今冤屈已雪,同样是嫡子,在不少人眼里,你比李旦更有资格。
“你看着吧,用不了多久,火就该烧起来了。”
……
果然,如同刘建军所说的那样。
这场关于储君的争夺愈演愈烈。
武承嗣似乎是觉得上一次的请愿吃到了便宜,所以,他很快又搞了一次牵头请愿,这次是两万六千人,又给武曌上了一个“越古金轮圣神皇帝”的尊号。
名头越来越吓人。
但不得不说,武承嗣这种投其所好的行为,效果很不错。
武曌似乎对于将他立为储君的心思越来越重了。
于是,她决定处置李旦的两位妃子了。
武承嗣的第二次请愿没几天,按照礼制,李旦的两位妃子,正妃刘氏和德妃窦氏要去嘉豫殿给武曌拜年。
临行之前,李旦对她们千叮咛万嘱咐:目前形势严峻,千万小心。
两个妃子也谨小慎微,跪拜如仪。
但,
当天,两位妃子就不见了。
就象是大变活人一样,整个人间蒸发了。
可怜李旦在东宫里等啊等,从早晨等到晚上不见妃子回来,从晚上等到深夜还不见回来,等到第二天,李旦终于明白了,妃子是回不来了。
这事儿李贤起初并不知道,在他知道的时候,已经是上官婉儿送出来的密信了:
【事发当日,皇嗣便严令东宫上下,自左右属官,乃至诸位年幼的皇孙、郡主,绝口不得提及刘、窦二位母妃,违者重惩。殿下自身,则晨昏定省,至陛下跟前请安问好,一日不辍。言谈举止,一如往日温谨,仿佛宫中从未有过刘、窦二人。】
李贤捏着那封带着展翅双翼印迹的密信,喉头有些发紧。
尽管他对这两位弟媳并无太多接触,但活生生的两个人,还是皇嗣正妃,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,依旧让他感到一阵心悸。
他想起李旦那逆来顺受的样子,心中涌起一股兔死狐悲的凄凉。
这一年多来,他虽然碍于李旦的身份,没有与他私下里见面过,但每次朝会或是重大仪式,他都能见到李旦。
而他每次见到的李旦,几乎都是低眉顺眼、装聋作哑的模样。
可即便是这样,他还是落了个妻妾惨死的下场。
李贤没来由的想到了远在长安的绣娘。
此刻的他心里就只有庆幸和紧迫。
若是有一天,绣娘也象这样被卷入皇嗣的争夺中来,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。
“刘建军……”
李贤目光急切的看着刘建军。
他不想坐以待毙了。
他的脑海中闪过绣娘温柔的笑魇,心中那份想要守护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。
刘建军看着他眼中闪铄的决然,缓缓坐直了身子,脸上惯常的懒散彻底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。
“你想怎么做?”他问。
李贤老实摇头:“我不知道……但绝不能坐以待毙!武承嗣步步紧逼,母皇态度暧昧……还有显弟、旦弟他们……”
他现在的希望就是刘建军,他害怕再回到提心吊胆的日子。
刘建军轻轻笑了一声,说:“意思就是又得我忙了呗?”
李贤有些不好意思。
但刘建军摇了摇头,又继续说:“不过,看现在这潭水也差不多浑了,咱们是时候主动一些,争取点什么了。”
李贤双眼放光:“怎么做?”
“你继续躺着,看我操作。”刘建军自信满满。
……
李贤等着看刘建军的操作。
最先传到李贤耳中的,是韦团儿的消息。
有人告发她诬告皇嗣妃,那个所谓厌胜的证据小人根本就是韦团儿埋的。
而当这个消息传出来后,武曌几乎是毫不尤豫的,当天就把韦团儿给杀了。
刘建军是这样说的:“告发韦团儿的人是来俊臣,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借刀杀人的事儿,韦团儿很明显是武承嗣的人,对付武承嗣这一类人,自己操刀子上是最愚笨的方法,让来俊臣和他狗咬狗一嘴毛,才是最合适的方法。
“先弄死一个无关紧要的韦团儿,就当是为旦子那边报仇了。”
李贤虽然不知道刘建军是怎么使唤动来俊臣的,但很明显,无外乎就相互利用那一套。
他问道:“那……母皇可是会为旦弟的两个妃子平反昭雪?”
“嗤!”刘建军嗤笑,“你当谁都是你,能得到你母皇的平反?你知道你母皇为什么要弄死那两个妃子么?”
李贤不解。
“韦团儿的诬告只是其次,你母皇自己就是深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,论起什么扎小人,她简直就是老祖宗级别的,能看不出来韦团儿是诬告?”
刘建军笑了笑,接着说:“只是恰好,韦团儿的诬告,给了她一个动手的理由罢了,震慑旦子、防范他复辟本来就是她眼下的重点工作之一,韦团儿和所谓的扎小人事件,不过就是她手中运用的棋子罢了。
“现在韦团儿也完成她的使命了,眼下又刚好有人告发她,所以你母皇就干脆一杀了之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李贤,道:“这种人,从来都是无关紧要,所以,杀她,也只是我们顺手的事儿罢了,接下来才该是正菜。”
李贤期待着。
果不其然,不久,朝中又传来了另外一个消息。
王庆之死了。
王庆之,就是武承嗣最早指使的、派他去催促武曌立武承嗣为太子的人。
他是被凤阁侍郎李昭德活生生打死的。
罪名是一个刁民却议论立储大事。
王庆之被打死,武曌自然是生气的,她将李昭德召进了宫,问他为什么要打死王庆之。
而李昭德竟也在此时出言劝谏:“天皇高宗皇帝是您的丈夫,皇嗣是您的儿子,陛下您拥有这万里江山,应该传给子孙做万代的家业啊,怎么能传给侄子呢?
“自古以来从没有听说过哪个侄子当了皇帝,还给姑姑立庙祭祀的。
“再说了,陛下您受天皇的托付,天皇把两个儿子交给您可是您现在却想把江山传给武承嗣,您真要这样做,那天皇得不到祭祀,可要变成饿鬼啦!”
这话说得很在理,而且有三层道理。
第一层,继承的道理。
古往今来,继承的顺序都是由亲到疏,家产当然应该传给亲生儿子,怎么能传给侄子呢?
第二层,祭祀的道理。
无论是儒、释、道哪家的思想,对身后事都看得比较重要,一个人死后如果得不到祭祀,就会变成孤魂野鬼,而按照宗法礼制的原则,人们只能祭祀自己的父系尊长及其配偶,即自己的父母祖父母、曾祖父母,有谁会祭祀自己的姑姑呢?
第三层,感情的道理。
李昭德说了,武曌的江山是高宗皇帝临终时托付给她的,就算退一万步说,武承嗣日后感激武曌把江山传给他,破例祭祀武曌这个姑姑,但他也绝不可能祭祀高宗皇帝啊,那高宗皇帝岂不是成了饿鬼吗?
这是用夫妻之间的感情来打动武曌。
而武曌虽然现在开始养男宠了,但武曌对于高宗皇帝的感情还是很深厚的。
男宠这东西,在上层人眼中,大约就跟养了个小猫小狗似的,无伤大雅,尤其武曌现如今还是武周皇帝。
所以,李昭德这番话算是真正的打动了武曌,短时间内,再没提将武承嗣立为皇储的事儿。
但这事儿还不算完。
没过多久,李昭德又密奏武曌:“魏王承嗣权太重。”
这是状告武承嗣手中的权力太大了,此时的武承嗣已经是当朝宰相,再加之本身是武姓子弟,几乎已经成了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远远不是李贤这个闲散没有实权的沛王可以比拟的。
对于这事儿,武曌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。
她回答:“吾侄也,故委以腹心。”
用刘建军的话来说,她这是把任人唯亲直接搬到台面上,演都不演了。
李贤本以为这样就没办法了,但李昭德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。
说:“自古以来为了权力,儿子杀父亲的事儿都屡次发生,何况侄子和姑姑之间的这种感情?您看现在武承嗣又是魏王,又当宰相,权力太大了,陛下就不担心有一天江山落入他的手中吗?”
这句话太有震撼力了。
李贤都能看出李昭德这话的险恶之处。
毕竟,武曌的皇位就是从儿子手里夺来的,她怎能不明白其中的厉害?
果然。
武承嗣被罢相了。
如今的武承嗣,成了一个和李贤差不多的闲散王爷。
李贤为刘建军雷霆万钧的手段感到震惊,他甚至都不知道刘建军是什么时候勾搭上李昭德,又是怎么能使唤上他的。
但刘建军的手段远远还没有结束。
武承嗣虽被罢相,权势大挫,但他在朝中经营多年,党羽仍在,更重要的是,他“武氏嫡侄”的身份并未改变,依旧是储君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。
只要他还在洛阳,还在武曌的视线之内,就随时可能卷土重来。
“打蛇不死,反受其害。”
刘建军对李贤分析道,“武承嗣现在只是暂时蛰伏,他心里憋着多大的火,咱们都能猜到,等他缓过这口气,必定会疯狂反扑,李昭德这次把他得罪狠了,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报复。”
李贤不解:“他报复谁?他敢去报复李昭德吗?”
李昭德是凤阁侍郎,又刚刚和武承嗣结怨,但凡李昭德出事,猪都能猜到是武承嗣动的手。
李贤觉得武承嗣应该没这么蠢。
“肯定不是李昭德啊!”刘建军翻了个白眼,问:“你觉得最近的这一切,看起来象是谁做的?”
李贤一愣。
然后脸色惊变,道:“你是说……旦弟?”
刘建军点头:“所以,咱们得想办法联系到旦子了,让他那边提高警剔。”
……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