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9章 庆典上的对诗 太平打拳
李贤突兀的喝彩声让在座的众人惊愕了片刻,待看见李贤身前、那将胡旋舞旋转得更加卖力的胡姬,这才意味深长的呵呵一声。
然后,当做没看见的转过头。
但似乎有人不愿放过这个机会。
武承嗣,这个刚刚被封为魏王的、武周王朝的新晋亲王。
“沛王兄好雅兴。”
武承嗣端着酒杯,笑着走近,脸上的笑意看起来似乎有些谦逊。
但李贤却没放松警剔。
这是刘建军重点交代自己要警剔的人。
李贤强调道:“表兄。”
“什么?”武承嗣似乎没反应过来。
“我说,魏王该唤本王表兄。”李贤特意在“表”字上强调了一下。
意思不言而喻:我是亲生儿子,而你只是侄子,咱俩之间隔了一层表亲的关系。
武承嗣脸上谦逊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,眼底闪过一丝阴鸷,但很快,又被更浓的笑容掩盖过去。
只是这次,那笑容里已带了几分针锋相对的意味。
“呵呵,是承嗣失礼了。”武承嗣拱手致歉,又说道:“表兄,今日陛下登基,万象更新,如此盛景,岂能无诗?不如我等以诗助兴,为陛下贺,如何?”
他说这话的声音刻意提高,确保周遭不少宗室和官员都能听见。
一瞬间,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愕然的神色。
但很快,那一抹愕然就变成了玩味和期待。
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武承嗣这是在找事。
用朴实无华一点的话来形容,武承嗣这行为就是小人得势,一朝从外戚成为亲王,自然是想要在李贤这个“前朝”的亲王面前嘚瑟一下了。
武承嗣是什么人?
如果说年少时候的李贤是有点文才、有点才气的纨绔子弟的话,那同时期的武承嗣就是纯纯粹粹的纨绔。
作为外戚,武承嗣前途一片坦荡的同时,上限也已经被固定。
所以武承嗣也只需要安安心心地做一个二世祖,混吃等死就行了。
但,
谁能知道居然有一天,昔日的武媚娘,竟会登临那至高至极之位呢?
连带着武承嗣忽然之间竟也感觉到了一丝紧迫。
好好的二世祖当着,突然有一天,有人告诉他要开始考虑修身养性、见贤思齐这些德行了——因为这是一个储君必备的素养。
武承嗣欲戴其冠,必承其重。
甚至
还有可能是未来的天子!
在这个极致的诱惑之下,哪怕武承嗣再不习惯这些,也在竭力朝这方面努力着。
而现在,站在他面前的,就是李唐王朝昔日的太子。
他要不上来蹦跶一下,都对不起他自幼纨绔的性子!
只是,让众人有些诧异的是。
武承嗣是怎么敢的?
这个敢不敢的倒是无关权势。
如今的武承嗣贵为魏王,和李贤同样是一字亲王,在身份的尊贵上不相上下,再加之他姓“武”,所以哪怕是他当殿和李贤掐起架来,陛下会偏向谁都说不准。
这里的敢不敢,仅仅只是指两人在文采上的差距。
李贤虽然纨绔,但至少也是从小接受大儒教育,熟读四书五经,甚至还素有“才名”的存在。
他武承嗣一个纯纯的纨绔,凭什么敢的?
李贤也一脸古怪的看着他。
虽说刘建军这个随口一吟就是千古绝篇的人不在身边,但自己好歹也是能“一摘再摘三四摘”人,武承嗣,要跟自己以诗助兴?
他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?
然而,面对周遭投来的或疑惑或玩味的目光,武承嗣脸上却并未露出什么异色,这让李贤心中暗暗警剔,道:“噢?魏王打算如何作诗?”
“表兄才名,承嗣素有耳闻,自愧不如。”武承嗣倒是光棍,上来先自承其短。
随即,话锋一转,“然则,为陛下贺,贵在心意,岂可因才疏而却步?再者,今日盛宴,群贤毕集,正可效仿以文会友之雅事。承嗣不才,麾下亦招揽得几位清客,略通文墨,便让他们代劳,抛砖引玉,也好让我等武人出身之辈,沾些文气。”
李贤听完就懂了他打的什么算盘。
他自诩武人出身,把代笔之事说得冠冕堂皇。
这样一来,他就能请别人为他出场,甚至,都可以是提前准备好要作的诗,当着李贤的面诵一遍就行了。
而李贤却要当场、当面,做出符合“为陛下贺”题材的诗。
这世间可不是人人都是曹子建,能在七步之间,写出合乎体裁,又寓意明畅的七步诗来的。
武承嗣此计,可谓阴险,无论李贤接或不接,他都占据了主动。
若李贤推辞,便是对陛下不敬,也显得才名有虚,若李贤接下却作得平庸,甚至不如他门下清客的“抛砖”,那更是大大的丢脸,即便李贤作得好,那也是理所应当。
他武承嗣并无损失,反而显得自己“提携风雅”,主动为盛宴增色。
李贤心中冷笑,面上却不动声色,道:“魏王门下既有高士,本王倒是要洗耳恭听了。”
同时心想,若是刘建军在这里就好了。
论起作诗,李贤有自信,他武承嗣无论把谁找来都无济于事。
那可是一首《蜀道难》,就让王勃唯命是从、马首是瞻的刘建军。
武承嗣似乎等的就是他这句话,立刻回头,示意身后一位早已准备好的文士:“苏舍人,便由你先来,赋诗一首,为陛下贺,请沛王殿下品鉴。”
那位身着青袍的苏舍人应声而出,向御座方向躬敬行礼,显然早有腹稿,略一沉吟,便朗声诵道:
“紫极呈祥瑞,丹穴降灵禽。
“五色成文彩,九苞耀丹心。
“敢辞百鸟朝,长伴女君吟。
“鸣岐今再见,四海仰德音。”
此诗一出,不少官员,尤其是武氏一党的,立刻出声喝彩。
“好!‘长伴女君吟’,贴切!”
“‘鸣岐再见’,正是应我大周圣主临朝之兆!”
“实在是彩!”
颂扬声此起彼伏,就连坐在首位的武后也对这里投来了目光。
李贤同样暗暗点头。
虽然李贤自己作诗的水平不咋地,至少和刘建军相比,他是自认拍马也赶不及的。
李贤品鉴诗的能力还是很足的,毕竟自幼就接受这些东西的熏陶了。
这诗辞藻华丽,用典也算贴切,其中“鸣岐”指周朝兴于岐山凤凰鸣叫的祥兆,迎合了今日女主登基的特殊性,可谓是一首标准的、安全的颂圣诗。
但
听完这首诗,李贤就知道自己稳赢了。
因为,这首诗中“女君”一词,毫不避讳地点出了母后的女性身份。
李贤听到“女君”二字的时候,几乎是下意识就想到了刘建军的交代:你要尽量淡化她女性的身份。
诚然,武承嗣请的这位苏舍人,作出的诗的确算得上上佳之作,若是单独拎出来献给母后,母后也定然会很欣赏。
但他错就错在,要跟自己“斗诗”。
只要自己不提母后“女性”的身份,淡化女性特征,哪怕作出来的诗不如这首辞藻华丽,用典贴切,但只要和这首诗放在一起,在母后心里,也是胜过这首诗千百倍的。
李贤心中大定。
而此时,在场众人都已经将目光集中在了李贤身上。
武承嗣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,假意谦逊道:“表兄,承嗣门下这粗浅文墨,怕是难入法眼,还请表兄不吝赐教,让我等也沾沾沛王府的文气?”
他刻意将“沛王府”三个字咬重,暗藏机锋。
李贤心念电转,并没有在意他言语里的挑衅,正待开口。
可忽然,一个清越明亮,带着几分力量的女声自身后响起:“哟,这般热闹?魏王表兄这是在向二兄请教诗文吗?”
李贤惊愕转头。
太平。
太平正穿着一身华美的公主礼服,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,笑吟吟地走了过来。
对于太平能出现在这种正式的宴会上,在场众人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奇怪。
以太平的受宠程度,哪怕她就是要把宴会开到她的公主府上去,也没人敢说什么。
更何况,最近的太平公主刚死了丈夫,正是心情极其欠佳的时候,谁也不愿意上前触碰她的霉头。
众人诧异的是,太平这是要帮李贤出头吗?
但很快,众人又觉得释然。
李贤和太平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,太平不帮李贤出头,难不成去帮武承嗣?
而见到太平出现的一瞬间,武承嗣的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。
他敢招惹李贤,但他绝对不敢招惹太平。
尤其是刚死了丈夫的太平。
因为武后会毫不尤豫的站在太平公主的那一边。
此时,太平已经径直走到李贤身侧站定,仿佛不经意般,与李贤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同盟阵线。
她先是冲着李贤眨了眨眼,随即才看向武承嗣,脸上的讥讽毫不掩饰:“魏王表哥,你门下这位先生诗作得真不错,辞藻华丽,尤其是‘女君’二字,叫得真是亲切又响亮呢。
“只是”
太平话音一顿,接着说道:“这位苏舍人张口闭口就是女君,难不成母亲这位大周王朝的皇帝陛下,却和历朝历代的其他皇帝有所不同,否则这位苏舍人为何一定要强调‘女’呢?”
李贤一愣。
自己和刘建军的商讨没和太平说过啊?
太平是怎么知道要从这点入手的?
但很快,李贤看到太平那略微扬起的下巴,忽然意识到了什么。
这并非是太平知晓了自己和刘建军的计划,而是
太平本身就是这么想的!
所以,她才对那位苏舍人诗句中的“女君”格外敏感。
至于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
不用想,就知道是上官婉儿那边的“打拳”劝诫法奏效了。
一时间,李贤看着面前截然不同的妹妹,竟是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。
同样的,武承嗣脸上的笑容也是突兀的一僵。
他还没来得及回应,太平却已转向御座方向,敛衽一礼,声音清脆地说道:“母亲,儿臣向您请安!”
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大周皇帝,目光落在太平身上的时候,很明显的柔和了几分。
她微微颔首,嘴角带着属于母亲的温和笑意,声音也比方才对群臣时放缓了些许:“平身吧,太平,到朕身边来。”
这份自然而然的亲近,是其他皇子公主,甚至是武承嗣等武氏侄儿都难以企及的殊荣。
太平公主的出现,瞬间改变了在场的气氛。
太平应了一声“是,母亲!”便步履轻快地走向御阶之下靠近武皇的专属位置,但她并未立刻坐下,而是转身,目光再次投向武承嗣和李贤这边,继续说道:“女儿方才听着,魏王表兄门下的诗自然是好的,只是这‘女君’二字,听着虽则尊贵,却总让人觉得格局小了些。
“仿佛母亲这堂堂大周皇帝,与历朝历代那些须眉男子,终究是不同的,非得用一个‘女’字来区分似的。”
这话如同冰锥,瞬间刺穿了方才还弥漫着的谀颂之气。
那位原本还因众人喝彩而微有得色的苏舍人,脸上的血色“唰”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。
太平这话轻飘飘的,却重逾千斤!
这已不是诗文优劣的品评,而是直指其颂圣之心不纯,甚至暗含“局限皇帝格局”的指责!
“公…公主殿下!臣…臣万万不敢啊!”苏舍人声音发颤,双腿一软,再也站立不住,“噗通”一声便朝着御座方向重重跪伏下去,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板,身体因极度的恐惧而瑟瑟发抖。
“陛下!陛下明鉴!”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,“微臣…微臣只是一心感念陛下恩德,只想竭尽所能歌颂陛下…绝无半点不敬之意!‘女君’之称,古亦有之,微臣…微臣愚钝,只觉此称方能彰显陛下亘古未有之伟业,绝无暗示陛下与其他皇帝不同之意!
“微臣愚昧,措辞不当,求陛下宽恕!求公主殿下宽恕!”
他磕头如捣蒜,武承嗣在一旁看得脸色铁青。
苏舍人这般丑态,连带着他的脸面也一同扫地,但他此刻却不敢出声维护,生怕引火烧身。
御座上的大周皇帝,则是目光淡漠地扫了一眼苏舍人,并未立刻言语。
这短暂的沉默,对于跪伏于地的苏舍人而言,无异于最残酷的煎熬。
李贤也在心里暗暗的给太平比了个大拇指。
这是追着武承嗣杀啊。
当然,这话也就只有太平敢当着母后的面说了,换了其他任何人,甚至哪怕是李贤自己,也是万万不敢点明的。
但忽然。
李贤心中猛地一亮!
太平这话,简直是天赐良机!
她开了这个头,就为自己接下来要作的诗,铺平了最完美的道路!自己顺着太平提供的思路继续作诗,忽略母后女性的身份,就显得不那么突兀和刻意,甚至也能达到刘建军所说的、藏拙的效果了!
机不可失!
李贤立刻上前一步,声音沉稳而充满敬意地开口:“母亲,太平所言,深得儿臣之心。母亲承天应运,开创大周,乃是超越古今的伟业,德泽广被,岂是寻常性别可限?儿臣不才,愿赋诗一首,敬贺母亲,亦敬贺我大周!”
说罢,他略一沉吟,目光扫过脸色难看的武承嗣和那面色灰败的苏舍人,随即朗声吟诵,将心中早已蕴酿好的诗句,清淅地传遍四周:
“神宫临紫极,灵鸟出重霄。
“翼掩山河势,声动日月遥。
“不栖凡木影,自立九霄标。
“德威泽万方,岂独仪一朝?”
诗句一出,满场再次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。
与苏舍人那首辞藻华丽却拘泥于“女君”的诗相比,李贤这首诗,气象恢宏,意境高远,开篇便是“神宫”、“紫极”、“重霄”,直接将场景置于至高无上的天界。
“翼掩山河势,声动日月遥”,笔下的灵鸟也不再是依附祥瑞的美丽之禽,而是拥有复盖山河、撼动日月之伟力的至高存在。
“不栖凡木影,自立九霄标”,更是彰显了其超越凡俗、卓然独立的无上地位与自信。
最后一句“德威泽万方,岂独仪一朝?”如同黄钟大吕,将凤凰的恩威与天命相连,寓意新朝并非寻常的朝代更迭,而是承天应运,拥有超越一朝一代、泽被万方的永恒正当性!
全诗通篇没有出现任何指向性别的词汇,甚至没有具体描绘凤凰的形貌,而是全力塑造了一个代表绝对权力、天命所归的至高符号。
这完美契合了大周皇帝身着衮冕、力求展现的超越性别的帝王形象。
整个大殿寂静了片刻。
随即,一些老臣忍不住低声喝彩:“好!好气魄!”“‘德威泽万方’,此言大善!”
就连一些武承嗣一派的官员,也纷纷颔首。
高下立判,不言自明。
李贤也暗暗有些得意。
这种歌功颂德的诗,虽然只需要一个辞藻华美就行,但自己在太平的帮助、和武承嗣的压力下,竟是超常发挥,所作出来的这诗,在这类诗中,也算得上是上上之品了。
李贤甚至发现,端坐于御座之上的母亲,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。
“好一个‘德威泽万方,岂独仪一朝’。”她缓缓开口,声音平稳无波,却为这场较量定下了基调,“沛王此诗,气魄宏大,深得朕心。当赏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