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4章 垂拱元年的下半年和“薛”(断掉的另外一半)
秋,关中的棉花丰收了。
在满目焦黄枯槁的长安大地上,突兀而壮丽地铺陈开了一副雪白画卷。
与那些蔫头耷脑、几近绝收的粟麦不同,去年刘仁轨与李贤、刘建军敲定的计划,秘密试种在沛王府庄园及周边一些贫瘠坡地上的棉花,展现出令人惊叹的顽强生命力。
它们似乎并未受到干旱的致命影响,植株虽然不算特别高大,但枝桠间缀满了累累的棉桃,远远望去,就象是一片片未曾融化的积雪,镶崁在枯黄的山野之间,耀眼而夺目。
心里惦记着棉花的收成,李贤和刘建军也“乔装打扮”了一番,寻至了一处长安城郊的棉花地。
李贤站在田埂上,望着眼前这片雪白的世界,心中百感交集。
他想起去年此时,刘仁轨拖着病体,在此与他们“约法三章”时的凝重神情。
如今,斯人已逝,而他生前力主试种的这新奇作物,却在如此大旱之年,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丰收。
“老天爷!这这真是”
旁边一位被王府悄悄请来指导采收的老农,激动得嘴唇哆嗦,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团棉絮,仿佛捧着稀世珍宝似的、。
“老汉种了一辈子地,从未见过这等奇景!旱成这般光景,它竟能长出这许多‘雪絮’来!这这简直是救命的神物啊!”
刘建军虽也穿着粗布衣裳,脸上却掩不住得意和兴奋,他叉着腰,压低声音对老农道:“老丈,没见过吧?这叫棉花!比那麻葛柔软,比那丝絮暖和!关键它耐旱!瞧见没,别的庄稼都渴死了,就它没事儿!”
他转而看向李贤,眼中闪铄着激动的光芒,“贤子!看到了吗?咱们成了!大丰收啊!这亩产比我预想的还要好!这下好了,原料不缺了!咱们的工坊可以彻底运转起来了!
“当初跟老刘敲定这官购的路子,真是神来之笔,不然就咱们自己,这么多棉花哪儿能采摘的过来?”
李贤蹲下身,指尖轻轻拂过一株棉花。
干旱似乎让棉桃的外壳更易裂开,吐出的棉絮格外洁白饱满。
他捻起一簇,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触感,带着秋日阳光的温度,悄然驱散了几分心中因为旱灾而带来的沉重。
“是啊,成了。”李贤轻声回应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。
李贤心中感慨万千。
当初和刘仁轨约定棉花种植中,最关键的一环便是这“官购”之策。
由雍州府衙出面,以试种新奇织物、充实官库为名,统一收购棉花,既掩人耳目,又能借助行政力量高效收集分散的产出。
如今刘仁轨虽已逝去,但这盘棋,却正按照他们当初的谋划,一步步展开。
“只是辛苦苏良嗣了,”李贤道,“刘公去后,这担子便落在他肩上,他倒也能顶住压力,将这计划推行下去。”
“老苏是明白人,”刘建军咧嘴一笑,“何况这事对他雍州府也是大功一件,平白得了这抗旱高产的‘奇卉’政绩,还能缓解粮荒,他偷着乐吧!”
两人不再多言,只是静静看着这片棉花地。
远处,一些身影已经在棉田里忙碌,那是雍州府提前派出的胥吏在核查估产。
数日后,雍州府衙指定的几处收购点,人声鼎沸,盛况空前。
长长的队伍从官仓门口一直排到街尾,弯弯曲曲,几乎看不到头。
队伍中多是面色焦黄、衣衫褴缕的农人,但他们眼中却闪铄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盼。
他们或肩扛,或车推,或手提,带来的无一例外是鼓鼓囊囊的麻袋,里面装满了今秋最珍贵的产出——洁白柔软的棉花。
胥吏们坐在临时搭起的凉棚下,忙得满头大汗。
验货、过秤、记帐、发放条子,一套流程虽忙碌却井然有序。
“王老五,白迭子一百二十斤!按今日牌价,折合粟米三斗!”胥吏高声唱喏,声音嘶哑却清淅。
被叫到名字的老农颤巍巍地接过盖着红印的条子,脸上笑开了花,迭声说着:“谢明府恩典!谢官人!”
随即迫不及待地奔向旁边的粮仓窗口,凭条领取那救命的粮食。
另一个窗口,则直接进行着以棉换粮的实时交易:“李婶子,六十斤!直接兑粟米一斗半!”
妇人紧紧攥着刚刚到手的小半袋粮食,象是攥着全家的性命,眼框通红,不住地弯腰道谢。
棉花的丰收,通过官府这台高效运转的机器,正迅速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粮食,注入这座饥渴的城市肌体之中。
一辆辆满载棉花的官家骡车,不断将收购来的棉花运走,先是导入雍州府的官仓,随后便打着“拨付官营作坊试织”等名目,悄无声息地转运向了那个名为大义谷的地方。
在那里,水力驱动的轧棉机、纺车和织机正轰鸣作响,将它们纺织成匹匹厚实耐磨的棉布。
这些布匹,一部分将成为苏良嗣政绩簿上“官布”的来源,另一部分,则将化为刘建军手中用于更远距离换取粮食的硬通货。
王勃终于回来了,他第一时间就来到了大义谷棉花生态园向刘建军汇报工作,与他一同回来的,还有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和一群衣着各异、眼神精明的商人,有关中本地的布商,有来自河东、河南的豪贾,甚至还有几个高鼻深目、头缠布巾的西域胡商。
王勃到来的时候,李贤正跟刘建军商量事情,闻讯,刘建军立刻丢下手头的事,拉着李贤迎了出去。
然后一边走,一边拿另外的骼膊揽着王勃:“老王辛苦了!”
王勃没说话,只是脸似乎又被晒黑了一些,有向刘建军靠近的趋势。
李贤心想,刘建军这么天天把王勃往外面派,该不会是为了报复王勃当初说他“其形不满六尺,墨面如铁”来的吧?
但王勃的精神却极好,他一边随着刘建军走,一边压低声音,语速极快:“长史,幸不辱命!
“淮南、河东等地粮商已初步谈妥,皆对我等样品布匹极感兴趣,价格亦公道。
“更为意外的是,消息不知如何走漏,这些各地布商乃至西域胡人闻风而动,竟一路跟随某家而来,皆欲求购此新布!”
“胡商那边是我安排的,之前拿了一些棉布在青龙坊售卖,想着先打通一些市场。”刘建军随口解释了一句。
王勃立马又露出那副崇拜的表情,拱手:“长史高瞻远瞩,勃,望尘莫及!”
李贤心想,刘建军到底给王勃灌了什么迷魂汤。
没一会儿,几人便来到了棉花生态园的门口。
刘建军整理了一下衣袍,瞬间换上一副精明商贾的面孔,朗笑着迎向那群商人:“诸位掌柜,远道而来,辛苦辛苦!鄙人姓刘,忝为此处工坊管事,听闻诸位对我们这新出的‘雍州白迭布’感兴趣?”
一位来自河南的大布商率先拱手,语气急切:“刘管事,在下河南赵氏布行的掌柜,贵坊这布匹,厚实耐磨,手感却比麻葛柔软许多,更难得的是吸汗透气!我等在河南见过王参军带来的样品,惊为天人!不知坊中现有多少存货?价钱好商量!”
一个精瘦的河东商人挤上前补充道:“正是!如今各地粮价飞涨,布匹亦是硬通货!贵坊这新布质地独特,若能大量供应,必能风行天下!”
那几个西域胡商汉话不甚流利,却也比划着名,眼神热切地叽里咕噜说了一通。
好在他们随从带了通译,那通译连忙翻译:“胡商说,此布在他们家乡必定极受欢迎,愿出高价,有多少要多少!”
场面顿时热闹起来,商人们七嘴八舌,纷纷报出意向数量和价格,生怕落后于人。
刘建军脸上却故作为难,搓着手道:“哎呀,诸位掌柜如此热情,刘某感激不尽!只是诸位也看到了,咱们这工坊初创不久,产能有限
“而且这新布织造繁难,乃不传之秘,耗时耗力啊如今各地都缺衣少穿,雍州府衙那边也催得紧,要优先保障官用”
他这番半真半假的诉苦,配上那恰到好处的愁容,立刻让商人们更加急切了。
李贤看到他这表情,就知道他心里肯定早就已经乐开了花。
接着,那精瘦的河东商人立刻加码道:“刘管事!价格好商量!只要货好,我们愿比当初定下的价再高五成!”
“我河南赵氏愿高六成!现钱结算!”河南布商不甘示弱。
胡商们通过通译,更是喊出了令人咋舌的高价,并表示愿意用珍贵的香料和宝石折价。
果然,听到这些人这么说,刘建军话锋一转,指向远处临时充作仓库的工棚:“不过,既然诸位诚心想要,刘某也不好让诸位空手而归,这样,今日先带诸位看看现货,咱们再细谈数量和价钱,如何?”
说罢,他便示意一个路过的工人领着一众人朝着那个工棚走去。
当棚门拉开的那一刻,所有商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,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!
只见工棚之内,一匹匹、一摞摞码放整齐的棉布,如同雪白的山峦,层层迭迭,几乎望不到头!
那厚实均匀的质地,那洁白温暖的色泽,在从门口透进的光线下,散发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晕,与外面世界的枯黄饥馑形成了巨大的反差。
“天天啊”河南赵掌柜喃喃自语,“这这得有多少匹”
“这岂止是存货?这简直是布匹的海洋!”河东商人眼睛都直了。
胡商们更是激动地抚摸着布匹,嘴里不断发出惊叹的啧啧声,仿佛看到了无尽的财富。
刘建军很满意他们的反应,得意地介绍道:“此布以西域奇卉‘白迭子’纺织而成,耐洗耐磨,保暖透气,远胜麻葛!更妙的是,产量相对稳定!只要原料充足,咱们这工坊就能日夜不停地织出来!”
这个间隙,李贤瞥了一眼身旁沉默而立、面色黝黑的王勃。
此刻他依旧沉静,只是专注地看着刘建军与商人交锋,仿佛一切与他无关。
李贤发现,自己竟也有些看不透这位昔日的才子如今的心境了。
他现在对刘建军这般市侩的讨价还价又是作何感想?是文人式的轻微鄙夷,还是务实者的全然认同?
刘建军和那群商人的商讨很快就有了结果。
他脸上露出忍痛割爱的表情,扯着嗓子喊:“好了好了!
“诸位掌柜如此盛情,刘某若再推辞,倒显得不近人情了!
“这样,今日便依诸位所言,就按赵掌柜说的价,再上浮半成!算是补偿我工坊日夜赶工的辛苦钱!但有一点,货款需先付三成定金,馀款提货时一次结清,概不赊欠!”
商人们略一尤豫,但看到那堆积如山的白布,又看到竞争对手虎视眈眈,最终纷纷咬牙应承下来。
“痛快!”刘建军哈哈大笑,“那个谁!带各位掌柜去库房看货采样签契!老张,你负责核对数目收定金!”
刘建军嘴里的老张,便是李显不便出面的时候,棉花生态园里帐房先生。
现场顿时更加忙碌起来,商人们围着老张和王勃,七嘴八舌地确认着细节,伙计们开始忙碌地搬抬布匹,清点钱箱。
刘建军则是退到李贤身边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得意道:“瞧见没,贤子?这帮孙子,不把刀架到脖子上不知道着急!这回咱们赚大了!”
李贤没好气的说:“你既然都赚了他们的钱,为何又要如此贬低他们?”
“资本都是狗东西!”
刘建军露出鄙夷的姿态:“你别看这帮人讨价还价的时候跟被割了肉似的,回去后指不定多开心呢,这些棉花运出去,他们腰上的褶子都能再圆上几圈!”
就在这时,李贤注意到那位一直表现很急切的河东商人,并未象其他人一样急着去签契约付定金,反而在与王勃低声交谈着什么,神色颇为凝重,还时不时瞥向自己和刘建军的方向。
没一会儿,王勃便跑了回来,他低声对刘建军和李贤道:“长史,东家,那位河东薛掌柜,似有隐情欲禀。”
刘建军挑了挑眉,嘿嘿一笑:“怎么?嫌价高了还想再磨磨?老子可没工夫跟他耗。”
话虽如此,他还是冲那薛掌柜招了招手。
薛掌柜见状,连忙快步上前,先是郑重地行了一礼,然后压低了声音,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和神秘:“刘管事,东家,可否借一步说话?在下确有要事相商,并非为了价钱。”
刘建军与李贤交换了一个眼神。
李贤微微颔首,心中疑虑再生,这薛掌柜三番两次欲言又止,所求恐怕绝非寻常买卖。
三人移步至旁边一间僻静的帐房。
刚一落座,薛掌柜便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物,并非金银,而是一封密封的信函,信封上并无署名,只盖着一个奇特的飞马火漆印。
“刘管事,东家,”
薛掌柜将信函双手奉上,神色无比凝重,“此信乃我家郎君命在下务必亲手交予贵坊真正主事之人,郎君言道,贵坊若能依信中所示供货,价格可在方才议定之数上,再翻一倍!且预付全款!”
再翻一倍?预付全款?
饶是刘建军见惯了风浪,也被这阔绰到诡异的手笔震了一下。
他接过信,并未立刻拆开,而是掂量着,眯眼打量着薛掌柜:“你家郎君?何方神圣?如此大的手笔,所求为何?又为何搞得如此神秘?”
薛掌柜面露难色,谨慎地措辞:“我家郎君名讳,在下不便透露但绝非歹人。
“郎君久闻雍州白迭布之名,亟需一大批应急,只因只因所需之处,情况特殊,故而不得不隐秘行事,郎君还让在下带一句话”
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,几乎细不可闻:“北风紧,需厚裳,望速助。”
北风紧,需厚裳?
李贤心中一凛。
这绝非寻常的商业暗语,北风厚裳这听起来更象是一种隐晦的求助或暗示,指向某个面临巨大压力、急需物资的北方势力?
是边军?还是其他?
他立刻看向刘建军,只见刘建军把玩着那封信,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渐渐收敛,嘴角抿动,盯着那位薛掌柜的眼神也逐渐变得锐利起来。
李贤心想,刘建军此刻心中也定然不平静。
这突如其来的大生意,背后隐藏的风险恐怕远超想象。
这薛掌柜的主人,身份绝对不简单。
接受,可能意味着卷入未知的巨大旋涡。
拒绝,则可能平白得罪一个神秘的势力,甚至可能错过一个极其重要的机会。
或是陷阱。
刘建军沉默了片刻,忽然咧嘴一笑,将信随手塞进怀里,对薛掌柜道:“信,刘某收到了,至于这生意嘛容我先看看信里怎么说,薛掌柜远来辛苦,先下去喝杯茶歇歇脚,等我消息如何?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