捻灭油灯,许明起身去了主屋。
屋里拉着窗帘,黑漆漆的,发呆的老爹这会起了呼噜,老妈也睡下。
摸索半天,他找到秤杆。
毕竟搂煤是要攒学费,秤可省不了。
到圪洞拾掇箩筐的时候,他觉着背后有人盯着,回头就看见母亲,扶着院墙看他:“这么黑啰,干啥去?”
许明耸肩,展示起手里的家伙事儿:“搂煤啊。”
她说:“缺钱用?”
“攒学费嘛,你卖馄饨馍怪辛苦的。”他提起东西往外走,“妈,这么晚了,你快歇吧,黑娃和胜男还在外头等我。”
临到门口,许明没听见脚步声,回头看眼,母亲还在那靠着。
“明个我早起一个钟头多蒸几笼,学费妈想办法,你看书写字去。”
借着月光,许明看母亲平静又执拗的眼,摇头:“我过了明个就十八,换别家娃早该当家了。”
他看母亲张了张嘴,最后吐出一声叹息:“去吧,和黑娃胜男他们注意安全。”
走出门,他还听见母亲的叮嘱:“早点回,回来不要写字了,费眼睛。”
“噢。”
许明晃了晃脑袋,怎么都把老妈平静的眼神从脑海里甩不出去。
老爹回部队的时候,她是这个眼神,运输队的副队悄咪咪抵押了车卷款跑了,她是这个眼神,从何家被羞辱完回来,她还是这个眼神。
和刚刚一样。
老妈不识字,不会表达情感,可上辈子他的脾气,也是老妈惯出来的。
这不怪她,任谁折了三个孩子,在有了第四个的时候都会这样。
许明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,就半拉,但挺亮。
得让妈歇歇了诶。
但视线一挪,刚蕴酿好的情绪就被一大一小两个黑影坏了。
仔细瞧过去,顾胜男和黑娃蹲着,腮帮子鼓鼓的,地上摊的还是稻香村的点心纸。
“胜男,不是我说,你有多喜欢吃点心?”许明有点牙疼。
不是说搂点正经馍饭回来,怎么还是稻香村的点心?
黑娃咕哝着招呼:“四哥……你也吃点……真香哩……”
“你小子也叛变革命是吧?”许明不跟他俩客气,蹲下抓起点心往嘴里塞,“手电带没有?”
“三个嘞!”黑娃狠狠咽下嘴里的东西,亮出怀揣的手电筒。
许明又看顾胜男。
她没有白天的气势,好象真觉得自己“叛变革命”,有点心虚:“瞅我干啥?席上都是汤汤水水,我揣了几包点心出来的。”
许明拍她的肩,又抓一块点心:“要汲取敌人的养分成长嘛,多大点事。”
这会没有小孩不爱吃甜食,不看黑娃都没扛住诱惑?他因为重生的缘故还是不爱吃,可不能让咱母大虫心里有疙瘩不是?
又咽了几块,许明还是认同黑娃了,真香!
摸到屋里舀了瓢凉水,三人喝完,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火车站开拨。
出巷往东,直走一里就是火车道,顾胜男脚跺地飞快,时不时还回头挑衅地看一眼后面俩“男子汉”。
“走快些!都快十二点了,煤要被搂完了!”
火车洒在车道两边的煤嘛,“原则上”是不可以捡的。
可日子过得苦呦,晚上车站的巡逻员瞌睡又多,索性睁一眼闭一眼,搂煤就成了西庄村说不得的活计。
天一黑,车道两边时不时就有光闪闪灭灭,是有人打手电找煤。
三人上了车道的时候,用手电的已经不多,煤也不多了。
“寒假这么多天不见你学习,就差今天学到半夜,你给谁看?”
顾胜男抱怨着,膀子一甩挤开旁边的村民,往箩筐里猛猛装煤。
“急什么?”许明老神在在地揣着手,站一旁没有一点干活的意思。
黑娃左看右看,一时间不知道站谁的队好。
啪!
“许明!”顾胜男把箩筐往地上一摔,嗷呜一嗓子吓得搂煤的村民齐齐一哆嗦,“还以为你改好了,大晚上把我们喊出来耍着玩?”
她的语气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沉痛,心想好闺蜜何婉心心念念的,咋是这么个玩意?
“母大虫,你小声点,这么多人呢……”
黑娃晓得许明最好面子,压着声劝解,就看许明走到摔在地上的筐边打开手电。
“胜男,你瞅这煤?”
“浑浑的鸡蛋大小,这不是好煤?”
顾胜男是搂煤高手,初中以后这活没少干,有一套成熟的“方法论”。
许明两手稍稍用力,煤块就成了两半,掉下不少渣子:“质地疏松,一掰就碎,是褐煤。”
“给你能的。”
嘴硬归嘴硬,顾胜男大概懂点煤炭分类标准,褐煤、烟煤、无烟煤嘛,不多再多就不晓得了。
她认真地蹲在许明对面,脸上的愤怒已去了几分:“还有哩?”
“烟煤脆但致密,不好掰但是脏手。”
“无烟煤密度大,沉手,敲起来有脆响。”
许明言简意赅地解释完,看着俩兄弟:“都是读书人,捡什么用我说吗?”
“我知道!除了褐煤……”
听明白地黑娃扯起嗓子就喊,被许明一个栗爆敲了回去:“狗嘴嘬住,商业机密知道吗?”
顾胜男捏着下巴若有所思:“天这么黑,有手电也不好分辨,而且你咋知道哪趟车运烟煤,哪趟是无烟煤?”
呜——呜——
三人讨论的功夫,一阵强光刺破黑暗,村民们赶忙往外跑去,有人在光里期待地抻起脖子,等列车过了一半就喊起来:“是煤车!”
列车走远,村民们嗡地一下散开,捡起煤来。
顾胜男和黑娃被许明扯住,一齐回头疑惑看他。
许明打起手电左挑右拣,拾了一块回到俩人旁边:“掂一掂敲一敲,握着看看脏不脏手?”
这回黑娃学聪明了,搓了一手煤灰后凑在许明跟前,左右打量了没人靠近,才小声嘘嘘:“四哥,是烟煤!”
“烟煤还不搂,又要给人搂完了。”
顾胜男急归急,但经过实践后已经信了许明的说辞,并且根据这厮的为人,两手揣兜的时候一准没憋好屁。
“这趟是大同煤田过来往武汉走的,运烟煤,炼焦用。”
“过了这趟再过两趟,连着四趟都是河东煤田的,运无烟煤。”
顾胜男了然。
这混球有两把刷子,难怪不上去争抢,合著是看不上眼。
紧接着她又疑惑起来,这养尊处优的四少爷是文科生,咋比她理科班第一名还懂煤?
“许明,你理科烂成那球样,咋懂这么多?”
许明故作高深:“天机不可泄露。”
前世黑娃没考上大学,黑娃妈的娘家托关系,给他弄到火车站上班,几日几点过什么车,拉什么东西门儿清。
许明上大学缺学费的时候,黑娃自告奋勇拉着他“监守自盗”,半夜没少搂炭。
也是这段时光让他下定决心:我许明绝对不能就这么穷一辈子,搂一辈子炭。
想到这,他赞许地看了一眼黑娃,两辈子的好兄弟,这回咋都得拉一把。
但下一秒许明就收回了感激。
黑娃会错了意,还以为是四哥要他来回答问题,眼珠一转就想到了答案:“四哥,你和雨铃关系好,雨铃她爸不就在火车站上班?是不是雨铃给你透露的消息?”
话一出,三人都沉默了。
好半晌,许明抬头看天上的月亮,目光似是怀念:“雨铃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