淮洲省,南淮府。
韶龙山。
暴雨倾盆。
山下早已没有居民,血水汨汨顺着沟壑流淌,在地上勾勒出残忍的痕迹。山上焦土一片,棵棵粗如石磨般的古树还冒着零星的火苗。
云层中豌蜓而过的雷龙,照亮林间一具面色惨白的刑者。
刑者胸腹被刨开,脏腑早已经不在,只剩皮囊。
身穿道袍的老者,抹去嘴角鲜血,回首望了眼黑压压的山脚,骂了句:“狗日的朝廷鹰犬,他们莫非当真要屠了韶龙山不成?”
其中有位面相年轻的闻言,直接就要往回走,但被老者拦下了:
“你作甚?”
“回山,杀鹰犬!”
“你疯了不成?他们是斩妖司!事情全败露了,宗门也撑不了多久。他们一旦拿到花名册后,所有人都得死,不趁着这个时间赶紧走,还要回头?”
道袍老者压低声音吼道。
青年咬牙切齿,面露挣扎,其裸露在外的皮肤寸寸裂开,现出一颗颗眼珠,“可是,他们杀了我爹娘
道袍老者叹息一声。
莫说你爹娘,便是这山下的人,早就和你一样。若非如此,韶龙山内的情况又怎能瞒住这么久?他早知道纸包不住火,只想着等自个眼一闭,不管身后事。
却没想到这么快,斩妖司收到消息后,直接围了韶龙山。
“走吧,先离开韶龙山。”
道袍老者摇摇头,准备离开。
趁着雨夜斩妖司防范疏忽,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一条命,可不能再丢了。
踏踏踏一就在这时,沸腾的雨夜尽头忽然传来隐约声响。渐渐声响清淅起来,声势浩浩荡荡,尤如兽群年青人还未反应过来,道袍老者已是眼瞳一收。
又有刑者来了!
道袍老者赶紧将尸首埋进积叶中,接着屏气凝神,将气息、心跳,直接收敛到极致,拉着青年朝向一棵大树后躲去,“先避一避——”
青年虽然对老者的谨小慎微十分不满,但也只能照办。
不过,当他目光一警,借着雷霆一闪而过的瞬间,瞧见来者只有二十馀道身影时,却是停住脚,“馀老,他们人数不多,说不定咱可以吃下他们!”
“可是”
“我的实力你还信不过?咱俩联手,收拾这队人马绰绰有馀。若有他们血肉进补,你也能早些恢复伤势”
道袍老者闻言意动,这群刑者身骑虎妖。各个头戴苏幕遮,身穿毡衣,一副风尘仆仆之姿,也不知道是从哪座府城赶来的。自己以逸击劳,完全可以吃下。
念及此处,他正要颌首同意。
忽的,只见为首一人微微抬首,苏幕遮下露出俊朗的容貌,以及一双刀目。那双夺人心魄的眼眸,更是直直朝向自己望来。
接着,就见对方往身后一伸手,其后一人即刻抛出一杆大枪,被他握在手中。
“不好,我们被发现了!”
道袍老者见状,毛骨惊然,还未等他有所反应。
讽—
尖啸声骤起。
道袍老者只瞧见一道黑芒掠过,那杆大枪电光火石间从青年嘴巴穿入,接着自后颈窜出。馀势不减钉在自己胸前,狂暴的劲力震的全身筋骨炸裂。
仿佛被九头妖牛撞上一般!
咚!
闷声响起,大树炸裂。
道袍老者努力睁开逐渐昏暗的双眸,就瞧见前方的队伍分出一支,朝向自己奔来。眼眸光芒彻底熄灭前,垂首一瞧,只看见枪身用古篆刻下两个蝇头小字:
“黑鳞!’
裴远图闯入森林,捡起二人的户首,又翻出埋在积叶下的皮囊,与跑去捡枪的卫海擦肩而过,直接来到队伍前,说道:
“班主,那一枪你杀了两个,瞧衣着象是韶龙山的修士。他们先前还吃了个刑者,但刑者只剩这幅皮囊了!”
玄寂撑起斗笠,一青年,惊疑一声:“这不是天骄榜第三十二位的薛知意么?,没想到是妖魔啊!”
“废物!”
卫海提枪赶回,遥望韶龙山,愤愤道:“不是说那位副镇台使带了两位巡台使、五位大司主,两千馀刑者,团团围住了韶龙山吗,怎么有人能逃下山?”
“邪眼?”
林涛一扫对方身上那一支支闭合的眼眸,面无表情瞧向韶龙山。
韶龙山,位于省台南淮府。
山上有‘灵沧宗”,乃是道门。自前朝末年时而立,迄今亦有五六百年光景。因曾身为义军一员,朝廷认可,划为‘名门正宗”。
门内、俗世,弟子何止数万。
只瞧见薛知意的尸首,林涛已是猜到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,面无表情摆摆手:
“带上!”
“是!”
韶龙山脚下的数十座村庄早已被夷为平地。不过,村落中却有一座豪华宫殿屹立着,其中歌舞声不断,隐隐还传出劝酒之声。
照理来说,斩妖司战时,禁止聚众作乐。
但要此时有人进来,瞧见殿内坐着的这些人,不会认为这项条例是能拿出来说的东西。在座的仅仅大司主就有五位,为首的是正五品的巡台使。
司使之流,只是陪衬。
都说不到京城,不知官小。这话,放这也对。淮洲省斩妖司两三成的力量都聚在此地,一府之首也算不上什么。
坐在这主位上的巡台使,唤做:赵安筠。他是副镇台使的副手,省台空出了一位副镇台使的位置,他那位顶头上司准备推他上位。
这座韶龙山,便是其垫脚石。
“再过三个时辰,今夜就过去了,淮安府至今一个人都没到,看来七日期限,他们是没法到了!”饮下一杯酒,赵安筠瞧了眼天色,笑声道。
众人闻言,都面露笑色。
来了这么久,他们早已清楚其中的弯弯绕。府城的官职是从左右司使,提至大司主。接着调入省台升任巡台使,下一步便是副镇台使,最终官至镇台使!
而那位柳副镇台使准备扶自家妹婿上位大司主,日后再调去省城。这也正常一一衙门内自家人多了,说话声音便大些,做事方便,甚至升官也更容易。
但偏偏这安排好的路子,被一个莫明其妙的小子给打断了,徜若换做江湖早就派人暗杀了。
但朝廷不是江湖,办事没那么糙。
咱按规矩行事,定一个你看似合理,又不合理的安排。警如这七日期限,哪怕身骑龙鳞妖马,也得日夜不休。稍一耽搁,就没法完成,事后追问起来,只说形势所需,合理合规。
“白瞎了我这般阵势。”
赵安筠讥讽一笑,原本,他还打算给其一个下马威呢!至于柳副镇台使为何不在?一位七品班主,还不值得让从四品的省台二把手亲自下场。
“我等大敌当前,摆下这阵势,没想到对方第一关都没能过!”
“是啊,这种小角色,哪能比得过巡台使?”
“不,踏平韶龙山后,赵大人就可以晋升副镇台使了。届时,还要赵大人多多关照一番啊端起酒杯,赵安筠正要说几句场面话。
就在此时,只听“”的一阵巨响:
大门轰然被劲气撞开,风雨忽的灌了进来。遥望过去,漆黑的夜色下闪铄着数十只鬼火般的眼瞳,急急奔来,尤如裹挟风雨一般:
“淮安府前来报到!”
雾那之间,殿内歌舞一断。
乒里乓螂—
桌前饮酒作乐的巡台使、大司主、司使无不齐齐起身,激烈的动作带倒桌椅碗筷,顿时一阵乱响。
这眨眼的功夫,对方已经到了门前。
但他们动作未停,一个翻身下虎。
踏踏踏踏—
大军压境般的踏入大殿,转眼直逼堂中。这般万军冲锋的冷酷姿态,把殿堂内饮酒作乐的众人都对比成了螳臂当车的无名小卒!
“”
屋外大雨瓢泼,屋内静如死寂。
这气势太足,让他们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。
赵安筠坐在主位上不动如山,瞧了一眼对方,面带疑惑:
“淮安府李明溪?”
“林涛!”
林涛目光落在赵安筠身上,又一扫堂内众人。
巡台使一一正五品,和大司主同阶。属于大司主升官平调省台的官职,但权责比大司主要大一倍有馀。下达各府,大司主都得听令。
“林涛”
大殿内众人,闻言皆面露惊疑。
百闻不如一见啊!这气势,你说是位大司主,他们都会相信。
“为何李明溪没到,调令上可是要求你二人齐至,带上四百刑者”赵安筠放下筷子,既然到了,那就暗计划来一场下马威。
周仪上前一步,抬手道:
“右司使带大军在后,我等于属先锋,他们在后压阵,免得一起上路遭遇伏击。”
“先锋?压阵?”
“这回应—”
此言一出,大殿上官便出现嘈杂,交头接耳议论不止。
挑不出毛病。
赵安筠拧紧眉头,他早知道此子在淮安府权力斗争起到关键作用,必然会有些本事,却没想到回答这般滴水不漏。是省油的灯:
“斩妖司行事还有人敢伏击?我看分明是误了事后的推脱之语”
话音未落,林涛一抬手。
咚一一一具具尸首直接丢在酒桌上,血水脏腑盖住灵气肆意的酒菜,转眼户体便堆积成了小山,最上方,赫然是被一枪洞穿的薛知意。
“这话,我得问一问在座的大人们!在来的路上我听说,斩妖司已经封锁了韶龙山,这些已经化作妖魔的灵沧宗弟子是从哪冒出来的?而且还杀了刑者?”
林涛立在堂中,负手而立,抬眼一扫众人,声音清朗:
“哪位大人解释一下?”
在场斩妖司上官万万没有料到,下马威没有达成,却被对方给反将一军。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,气氛多了一抹尴尬。
倒不是没法回应,只是不想担责任。
“韶龙山足有方圆八百里,暗道众多,人手不够,出现一些漏网之鱼实属寻常,不然我也不会抽调淮安府过来助阵,也多谢林班主捉拿住这些贼子。”
赵安筠面无表情,只随口一语将‘渎职’之过揭去,搁下筷子:
“林班主,既见上官,为何不拜,这般大张旗鼓的闯进来?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行刺呢!难道,淮安府的人都这般目无法纪?”
众人闻言都扬起嘴角。
是啊!
先前准备的下马威,都被对方滴水不漏的挡了回去。馀下的手段拿出来,估摸着也没有多少用处。与其这般咱也不弯弯绕,直接拿官阶压你。
不管你再怎么不情愿也得低头。
“战时禁止饮酒作乐,是谁目无法纪?”
林涛垂眸一扫大殿,微微侧首。
接着手往旁边一伸,周仪即刻递上一颗‘留影珠’,讥讽一扫众人:
“我这等小角色不拜上官便是目无法纪,你们这些大人物饮酒作乐都不算是吗?改明个,我把这颗留影珠往京城一递,让太极殿上那群人做个公正的评判。”
“嗡—
“有备而来啊!”
“不好对付。”
话音刚落,大殿内一片低语嘈杂。
饮酒作乐这事基本各地都有,谁都没当回事。
可一旦上秤就是千斤重,太极殿那群文官们,正愁没有对斩妖司动刀子的借口。虽说未必有什么实质性的处罚,但绝对是污点。
尤其还是在赵安筠准备升任副镇台使这个节骨眼上。
众人转眼望向赵安筠。
赵安筠差点没有气笑,本以为一位小班主可以轻易拿下,却没想到竟这般棘手,继续纠缠也无用:“林班主一路奔波辛苦了,你们去镇守韶龙山下的望天崖吧!”
林涛微微颌首,瞄了一眼大殿一角吹拉弹唱江湖艺人、以及衣着暴露舞女,喝了一声,然后这才一扫桌前众人,抬了抬手:
“因为我报到的事儿,搅了各位大人的雅兴,还请诸位大人见谅。请继续吧一一告辞!”
话罢一摆大擎,直接转身离开大殿。
众人跟着林涛,一并踏入风雨中。真是来势汹汹,去势如潮,转眼大殿又空空荡荡。
风声之中还夹杂着对方嘈杂的谈话声:
“怀!巡台使,大司主,就这点本事?”
“还给咱下马威?也配!”
“老子千里迢迢没日没夜的赶来,他们搁这饮酒作乐?班主要是发话,我非得把那些尸首塞他们嘴里!”
!!
众大司主,包括满堂司使在场都有些愣然。
不但其班主目无上官。
便是其下属也是!
“这混帐!”
汝阴府大司主古通,愤愤一摆手,砸掉面前的酒水,指着对方背影,“这些人要是放在我汝阴府,早就被治的服服帖帖了,齐天雄怎么管下属的?”
其他人也愤慨不已,这真的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!
他们何时受过这等气?
往日在自家府城,什么话都不要说,一个眼神就足以压制满府的下属。今天在此聚集了五个,非但没能压过一位班主,反倒被对方压的说不出话?
说出去谁能信?
反倒是赵安筠满眼冷笑的喝了面前的灵酒:
“有意思,有什么样的上官,就有什么样的下属—”望了眼义愤填膺众人,他微微摆手,示意大家稍安勿躁:“治他的手段海了去,这还没刚开始呢!”
众人闻言这才露出笑容。
是啊!
这才哪到哪?还没攻打韶龙山呢!
“接着唱,接着舞!”
赵安筠一警面前污了的酒桌,微微摆手,“换一桌。”
“又唱起来了!”
听着身后的乐曲声,周仪回首一望,“这群杂碎,压根没把咱放在眼中,连‘留影珠’都不怕。”
“这事不上秤,不值二两,他们为何要怕?”
听闻对方的话,林涛只是轻点下颌。
早在那一纸调令来时,他就预料到了先前的那一幕。若是被自己随随便便几句话给吓得战战兢兢,对方八成也坐不稳巡台使的位置。
这么快的应对,甚至还能和没事人一样,不愧是混了这么多年的老东西。
当然,若没这一出。
接下来对方恶心人的手段,得一件接着一件。
怕是还没等攻打韶龙山,他们就已经被玩掉了半条命。但经过此事后,想必对方也应该知道,这些虚头巴脑的手段对他们来说没有作用。
“也对——”
周仪微微颌首,却是把留影珠小心收好。
日后有机会拿出来,可以背后去使坏,最好把它往秤上放。
“班主,望天崖在这,看起来不象是什么坏位置。”卫海摊开地图,屈手一点。韶龙山方圆七百馀里,上山、下山位置颇多,这处瞧着十分寻常。
“若不是坏位置,为什么让咱们去驻守?”
林涛扫了一眼地图,也没有看出什么。
但对方刻意安排自己去那,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。
韶龙山外,每隔一处山道,便有一座斩妖司的营地众人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,才到了望天崖所在。那里也有营地,但人员颇为嘈杂,各自散居,瞧着象是从各府斩妖司抽调出来的刑者。
“来者何人?”
一位司使带着人马,冷脸走了上来。
“淮安府斩妖司,奉命前来驻守望天崖。”周仪上前回应。
喻一一原本嘈杂的营地,顿时炸锅,不少人面露狂喜。
“淮安府的兄弟?就这么些人来接替我们,这不是来送死吗?不是这个意思。”矮个司使苦笑连连,摆手解释道:
“我是说,你们人太少。”
“大部队在后面,还有位右司使,四五百人马左右!”
林涛往其身后一警,发现众刑者无不欢天喜地,面露疑惑,“这不还是送死吗?”
“呢,我不是这个意思———嗨,你别在意,我这嘴太直,经常会得罪人。望天崖隶属望天峰,属于韶龙山三峰之一,又属于“御剑堂”,是‘灵沧宗’”实力最强的一座堂口。”
矮个司使摇头叹道:
“被调过来,大多都是人嫌狗弃的那一类。”
林涛警了眼对方,随即抬首望向韶龙山。
雨夜之下,偶尔闪过的雷霆无法映照其全貌,只现出一座剑型孤峰直破苍天。山峰中时不时闪过道道光芒,那不是灯火、而是眼眸。
“你们右司使是不是得罪了巡台使?”
矮个司使压低声音问道:
“赵安筠那厮阴险的很,当初大家过来时没人愿驻守这。后来他直接摊派到各府城司署,所以咱们都被调过来了。听说,这些手段都是和他上司柳元中,柳副镇台使所学。”
“没有,他俩都没见过。”
“那是?”
“我得罪了他的上司,副镇台使柳元中。”
“!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