耿炳文的中军帅帐之内,气氛压抑。
火盆里的木炭已经烧尽,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红光。
冰冷的空气从帐篷的缝隙里钻进来,让帐内的几名高级将领都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披风。
谁也没有说话,都在等着。
等着前锋总兵官郭英的战报。
自从前几日郭英的前哨部队遭遇伏击、损失惨重之后,整个大营的士气就变得很低落。
一种无形的不安,开始在军官之间蔓延。
帐外传来一声长长的通报:“报!”
一名郭英的亲兵快步走进帅帐,他单膝跪地,双手呈上一份用火漆封好的战报。
“启禀大将军,郭将军前线军报!
耿炳文面无表情地伸出手,接过了那份军报。
他撕开封口,展开羊皮纸,仔细地看了起来。
他看得非常慢,眉头也越皱越紧。
帐内的将领们都屏住了呼吸,看着主帅的脸色。
终于,耿炳文看完了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将那份战报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。
一声闷响。
他疲惫地挥了挥手:“你们,自己看吧。”
一名离得最近的副将小心翼翼地拿起战报,凑到烛火下念了起来。
战报上的文本写得倒是很有文采。
郭英先是大肆吹嘘了一番自己如何身先士卒,率领大军“奋勇追击”。
然后,他将前哨战的失利轻描淡写地归咎于敌人“狡诈”,声称自己是中了辽东逆贼卑鄙的埋伏,才会有一些“微小损失”。
他甚至还夸大了敌人的兵力,说自己遭遇了不下万人的辽东军主力。
战报的最后,郭英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,强烈要求主力大军立刻放弃稳扎稳打的策略,全速跟进,与他的前锋合兵一处,共同向山海关发起总攻。
副将念完,帅帐内瞬间炸开了锅。
一名耿炳文的心腹将领气得一拳砸在自己的盔甲上:“简直是胡闹!遭了埋伏,损失了上千弟兄,在他嘴里就成了‘微小损失’?”
“还要求主力跟进?他这是要把我们二十万大军,全都带进沟里去!”
另一边,几名与郭英关系不错的年轻勋贵立刻站出来反驳。
“话不能这么说!郭将军的前锋部队面对的可是敌军主力!他这是在为大军探路,承担了最大的风险!”
“没错!我看郭将军的提议就很好!我们本来就该一鼓作气,直接冲到山海关下!”
“大将军,不能再尤豫了!再等下去,军心都要散了!”
帅帐之中,争吵之声再起。
一部分将领认为郭英无能急功,根本不配当这个前锋总兵官。
另一部分将领则被战报中夸大的敌人兵力所吓倒,认为不能再让前锋部队孤军冒进,应该立刻支持。
耿炳文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幕,听着耳边那些毫无意义的争吵,只觉得头疼欲裂。
他没有去制止。
因为他知道,这支大军的内核,已经烂掉了。
就在帐内的争吵声达到顶点时,一个极度惊惶的声音突然从帐外传了进来。
“报——!大将军!八百里加急!八百里加急啊!”
这个声音凄厉,瞬间斩断了帐内所有的争吵。
整个帅帐,立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所有人都转过头,看向帐门口。
只见一名信使浑身是泥水,连头盔都跑丢了。
他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帅帐,脚下一软,直接扑倒在地。
他挣扎着抬起头,脸色惨白,嘴唇哆嗦着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:“水……”
一名亲兵连忙端来一碗水,给他灌了下去。
喝了水,信使总算缓过了一口气。
他顾不上擦拭嘴边的水渍,用尽全身力气哭喊起来。
“大将军!不好了!”
“山东莱州府……莱州府……被一支不明来历的水师攻破了!”
“港口被焚,粮草……我们的粮草……”
信使的声音哽咽了。
“粮草……全没了!”
帐内安静得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心跳声。
如果说,郭英前锋的失利只是一点皮肉伤。
那么,莱州被焚,后路被断,就是一把直接捅进二十万大军心脏的尖刀!
那不仅仅是粮草!
那是他们整个东路补给线的内核枢钮!
是他们所有人的命根子!
耿炳文的身子剧烈地晃了几下。
他眼前一阵发黑,跟跄着向后退了几步,最后“咚”的一声,一屁股坐在了身后的帅位上。
他那张本就苍老的面孔,在一瞬间血色尽失。
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墙上那副巨大的地图。
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许久之后,两个点才在他的视野里慢慢变得清淅。
一个点,是正在辽西走廊上被耍得团团转的郭英前锋。
另一个点,是被拦腰斩断的山东莱州补给线。
一条线从陆地而来。
另一条线从大海而来。
这两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,此刻却精准地交汇在了一起,目标全都指向了他这支大军的后心!
直到这一刻,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才真正明白蓝玉的谋划是何等的可怕。
这根本不是一次简单的叛乱。
这是一张从战争开始之前,就已经布好的天罗地网。
而他,和他麾下的二十万大军,就是那只一头撞进网里的猎物。
“完了……”
耿炳文的嘴里,无意识地吐出两个字。
他和他的大军,竟已陷入了进退维谷、后路堪忧的绝境。
帐内,无人敢发一言。
只有那名来自山东的信使,还在那里低声地抽泣着。
而在帅帐最不起眼的角落里。
那名一直沉默着的、来自燕王府的王老总旗缓缓抬起了头。
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慌。
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。
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耿炳文,又看了一眼帐内那些乱作一团的将领。
然后,他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没在他身上的时候,低下头,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座大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