另一边,老朱几人离开后,坤宁宫的门就洞开了。
不是平日里太监宫女排班值守的那种开法,而是里头的人早早起身,把那两扇朱漆木门往两边推得敞亮,
冷风裹着寒气钻进来,却没让人觉得冷——殿里早烧上了炭盆,粗陶的盆,里头是干透的松枝,
烧得噼啪响,烟味儿淡,暖得也实在。
马皇后没穿宫装,就穿了件半旧的蓝布夹袄,领口和袖口磨得有点发亮,这是她自己特意改的,腰身收得窄,方便平日里干活。
她洗漱完,用青布帕子擦了擦手,就径直往偏殿走,那儿早摆好了几张八仙桌,都是平常吃饭用的。
“娘娘,您怎么这么早?”守在偏殿的宫女见她进来,赶紧上前要帮她拂衣裳上的寒气,
马皇后摆了摆手,自己拉过一张凳子坐下,指尖摸了摸桌上的陶盆,“面发得怎么样了?”
宫女赶紧点头:“按您说的,早就用温水发上了,现在已经胀起来,闻着有甜香味儿了。”
马皇后嗯了一声,掀开陶盆上盖的布,果然见面团发得暄软,用手指按一下,能弹回来。
凑过去闻了闻,笑着说:“这面发得好,确实有股子甜香味儿,等会儿蒸馍馍准筋道。”
随后她挽了挽袖口,露出半截骼膊,骼膊上没戴镯子,就手腕上系了根红绳。
“去把南昌王妃、靖安王妃请来,再让各宫嫔妃们也过来,就说今儿个一起备年饭,”
马皇后一边说,一边从陶盆里揪出一小块面团,在手里揉了揉,试了试软硬。
宫女应了声,小跑着就要出去。
“等等!”
马皇后又开口道:“再让人去秦王妃娘家,请秦王妃的母亲也来”
……
悦来酒馆里的炭盆烧得正旺,松木在盆底噼啪作响,把暖融融的热气送得整个大堂都是。
小二端着托盘过来时,酱肘子的油香先一步飘到桌前,那肘子炖得油亮,
皮皱巴巴地裹着嫩肉,筷子一戳就能扎进去,汤汁顺着肉缝往下滴,落在粗瓷盘里溅起小小的油星。
排骨炖箩卜则是另一番清爽,白萝卜块吸饱了肉汤,通体透着瓷白,上面撒着几粒葱花,看着就暖。
老朱先拿起筷子夹了块肘子,塞进嘴里慢慢嚼着。
肉炖得软烂,咸香里带着点酱味,不用费牙就能咽下去。
他眯了眯眼,感慨道:“咱小时候,别说肘子,过年能喝上碗掺了杂粮的稀粥就不错了。
那时候天冷,灶里没多少柴,娘总把咱们往怀里裹,说等来年收成好了,就买块肉包饺子。
可没等到收成好,爹娘就走了。”
说着,他已经红了眼框。
朱瑞璋坐在对面,手里的筷子没动,同样也红了眼框,
他比老朱小十岁,当年爹娘走的时候,他才六岁,到现在已经记不清太多事,
却总记得娘把半块糠饼塞给他的原身,说:“儿子快吃,娘不饿”。
这会儿听老朱提起来,那些模糊的片段忽然更清淅了,
他吸了吸鼻子,声音发哑:“哥,记得咱娘那会儿总把我往灶门口塞,说灶膛边暖,其实她自己冻得手都肿了,还得给咱缝破了的裤子。
有年冬天,咱的鞋底子掉了,娘就把她的旧鞋拆了,给咱絮了双棉窝子,她自己光脚穿草鞋去地里挖野菜……”
老朱放下筷子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他想起那双双草鞋,想起娘的脚冻得裂了口子,渗出血珠,晚上坐在灶边烤火,才敢把脚伸出来,用热水泡的时候,疼得直抽气。
现在想起来,心口像被烙铁烫着似的。
“可不是嘛,” 他端起桌上的粗瓷碗,喝了口温酒,酒是寻常的米酒,不烈,却够暖,
“咱十六岁那年,闹蝗灾,闹旱灾,地里的庄稼全没了,爹带着咱去镇上乞讨,人家扔了块发霉的窝头,
爹舍不得吃,掰了大半给咱,自己就啃点渣子。
没俩月,爹就病了,咳嗽得喘不上气,最后走的时候,还拉着咱的手说‘娃,好好活着,别饿肚子’……”
说到这儿,老朱又停了,他偏过头,看向窗外。
酒馆的窗是木格窗,糊着一层薄纸,外头的风刮得纸响,象是有人在轻轻敲窗。
街面上有卖糖画的吆喝声,“甜丝丝的糖画哟——”,那声音脆生生的,勾得人心里发颤。
老朱忽然笑了,眼角还挂着泪:“咱小时候,就盼着过年能买个糖画,龙形的,能舔好几天。
有年除夕,爹揣着攒了半年的几个铜板,真给咱买了一个,咱舍不得吃啊,就揣在怀里,结果化了,粘了一衣襟,咱还哭了半宿。
娘笑着说‘没事,来年咱再买’,可该死的贼老天,该死的北元,他娘的哪有来年啊……”
朱瑞璋攥着筷子的手紧了紧,忽然哑着嗓子接话:“哥,你还记得不?那年咱娘想给咱俩做布老虎,
是用她陪嫁时那件蓝布衫拆的,剪了俩老虎脑袋,眼睛还没来得及缝红豆,就赶上债主上门了。”
这话一出口,老朱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颤。
他转回头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,粗瓷碗的边缘让他想起娘那双手,
手背皴得象老树皮,指关节因为常年洗衣缝补,肿得发亮,可拿起针线时,针脚却细得象蚊子腿。
“怎么不记得?”
老朱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些,“那天债主踹门进来,把咱家里那口破锅都拎走了,娘护着那两块布老虎,躲在灶后头,手都在抖,
还跟咱说‘没事,等他们走了,娘接着缝’。”
他顿了顿,拿起酒壶给自己添了半碗酒,“后来,后来啊,爹没了,后来大哥又没了,再后来娘就病了,咳嗽得整晚睡不着,哪还有力气缝?
那两块布老虎,最后跟娘的旧衣裳裹在一块儿,埋在爹坟边了。”
朱瑞璋的眼泪终于没忍住,砸在面前的瓷盘里。
他赶紧用袖口擦了擦,却越擦越湿:“哥,我这段总梦见娘缝布老虎的样子,她坐在灶膛边,火光映着她的脸,
手里拿着针,一下一下……醒来总觉得手里还攥着那布老虎的软布,可一摸,啥都没有。”
老朱没说话,只是颤斗着手夹了块箩卜放进嘴里,可他却尝不出多少滋味,脑子里全是那些年的事。
“重九,”老朱忽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点沙哑的暖意,
“你还记得爹背着你挖树根那次不?你趴在爹背上,还偷偷揪爹的头发,说要编小辫儿。”
朱瑞璋愣了愣,随即破涕为笑,眼角还挂着泪:“哥,你咋记得这么清?我都快忘了!
只记得那天回来,娘给咱炖了野菜糊糊,我吃太快,烫得舌头直伸,娘还笑我是小馋猫。”
“咱娘总笑你,”老朱也跟着笑,眼角的细纹里还藏着泪,
“说你是饿怕了,见着吃的就不要命。
有次她偷偷藏了个鸡蛋,煮了给你吃,你还非要分我一半,说‘哥也饿’。
那时候咱俩加起来才十几岁,却总想着护着对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