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恩威并施?”朱瑞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
“不错。”姚广孝娓娓道来,
“所谓威,殿下已有。锦衣卫督查四方,贪污舞弊者立斩不赦,这便是威。
可仅凭威,只能让他们表面顺从,暗中依旧会百般作梗。
所谓恩,便是要给他们一条出路,让他们觉得配合新政,能获得比之前更多的利益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道:“比如江南的官绅,他们囤积粮食,无非是为了获利。
殿下可以促进朝廷出台政策,鼓励他们将囤积的粮食卖给朝廷,朝廷按市场价收购,同时给予他们一定的税收减免。
另外,水利修成后,田地增产,他们的田产也能获得更多收益。
只要让他们看到新政带来的好处,他们自然会从阻挠者变成支持者。”
“再比如北方的官绅,他们担心新政会剥夺他们的特权
殿下可以明确规定,只要他们配合水利修建,不干涉徭役改革,朝廷可以保留他们的部分特权,甚至在选拔农官时,优先考虑他们家中有才干的子弟。
这样一来,他们便不会再拼死阻挠……”
“闭嘴吧你。”
姚广孝还没说完就被朱瑞璋无情的打断了,
“照你这么说,短期没问题,但时间一长,这些官位就被他们拢断了,你是打算让本王造出一批世家门阀来吗?”
姚广孝闻言眼中闪过几分讶异与赞叹:“殿下目光如炬,贫僧佩服。”
“少他娘的来这套。”在椅背上,语气冷淡,
“本王要的是能让百姓长久受益的法子,不是给官绅豪强铺路的捷径。
世家门阀的危害,历史已经给过教训,本王绝不会重蹈复辙。”
姚广孝随即敛去所有神色,起身躬身行了一礼:“殿下明察秋毫,贫僧确实思虑不周。
世家门阀之祸,始于特权世袭,若为官绅开了拢断仕途之隙,无异于养虎为患,反噬大明根基。”
“行了,本王懒得听你废话,这点小事,本王还不放在心上。”
说着,朱瑞璋站起身:“回去歇着吧,过段时间随本王去一趟山东。”
说完便离开了书房,姚广孝的目的,他已经知道了。
……
乾清宫。
“陛下,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求见,言有要事密禀。”老朴的声音轻得象一缕烟,生怕扰了御案后的沉思。
朱元璋头也没抬,只是“恩”了一声。
毛骧躬身走进殿内,脚步声轻而稳,气息匀净,看不出半分急促,却难掩眼底的凝重。
“臣毛骧,参见陛下。”
“起来吧。”朱元璋终于放下朱笔,抬眼看向他,目光锐利如鹰,“何事?”
毛骧直起身,依旧垂着眸子,组织了一下语言,声音压得极低:“陛下,锦衣卫番子来报,秦王殿下与道衍和尚两人两度密谈,内容事关重大,臣不敢耽搁,特来向陛下禀报。”
“道衍?”
老朱的眉头皱得更紧,“就是那个主动请缨来应天做法会的杭州僧人?重九与他有何可谈的?”
“回陛下,两人初次交谈于蒋山太平兴国禅寺法会之后,第二次则是今夜,道衍深夜造访秦王府外书房,密谈近半个时辰。”
毛骧顿了顿,组织着语言,将两次交谈的细节一一复述,
“法会结束当日,道衍拦住秦王殿下,直言殿下命格本是早夭,却遭人强行改写,命格诡异,似龙非龙似虎非虎,暗藏帝王之气……”
“放肆!”朱元璋猛地一拍御案,震得案上的砚台都跳了跳,
“这妖僧好大的胆子!竟敢妄议皇家命格!”
毛骧膝头一软,跪倒在地:“臣罪该万死,未能及时阻止!”
“起来说!”朱元璋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怒火,眼神却愈发沉凝,
“他还说了什么?重九是如何回应的?”
“是。”
毛骧起身,继续道:“道衍继而劝说秦王殿下,言殿下功高盖世,封无可封,陛下心中必有芥蒂,不如顺势争夺那白帽子,还言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,助其扫清障碍。”
朱元璋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龙椅的扶手。
他能想像出当时的场景,那妖僧定是巧舌如簧,字字句句都戳在最要害的地方。
朱瑞璋军中旧部遍布,民间威望甚至隐隐有盖过自己之势,这样的话,杀伤力太大了。
“秦王……他怎么说?”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,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,问这句话时,心跳竟快了几分。
“秦王殿下当场勃然大怒,释放杀意,呵斥道衍大逆不道,直言自己对皇位毫无兴趣,只想让百姓安居乐业,还警告道衍若再胡言,便将其治罪。”
毛骧如实禀报,“昨夜秦王府密谈,道衍再度提及殿下功高震主之隐患,称朝堂有淮西集团阻挠新政,地方有官绅阳奉阴违,愿为殿下出谋划策,解决这些拦路虎。”
“他出了什么主意?”
“道衍提议恩威并施,对官绅豪强许以利益,如税收减免、优先选拔其子弟为官等,以换取他们对新政的支持。”
毛骧道,“但秦王殿下当场拒绝,斥责此计是养虎为患,会造就世家门阀,祸乱大明根基,还下令让道衍随他前往山东督办水利。”
殿内陷入了死寂,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。
老朱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。
他想起了小时候,兄弟俩挤在一堆稻草上,冻得瑟瑟发抖。
朱瑞璋比他小十岁,却总象个小大人,有一口吃的,先塞给他;
遇到恶狗追咬,总是挡在他身前。后来爹娘兄嫂都没了,他们成了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。
起兵之后,朱瑞璋更是他最锋利的刀,最坚实的盾,他知道朱瑞璋从来都不是贪慕权势的人。
平定倭国,庆功宴上有人提议为他立碑塑象,封一字并肩王,他当场拒绝,只求能让百姓休养生息。
如今主动辞去南征主帅之位,交出兵权,一门心思扑在水利、农桑这些民生实事上,所作所为,皆是为了大明,为了百姓。
可……他是皇帝啊。
皇权之下,没有永远的兄弟,只有永远的江山。
他太清楚功高震主的结果,也太明白人心的复杂。
朱瑞璋的威望太高了,高到民间童谣传唱“秦王治,万民安”,高到军中将领半数唯他马首是瞻,高到连降将王保保,都要靠他举荐才能坐稳南征主帅之位。
这样的威望,就算他没有野心,也难免让人心生忌惮。
朝中的文官集团、淮西集团,哪个不是盯着他?哪个不想离间他们兄弟的关系?
道衍这妖僧,就是看透了这一点,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蛊惑朱瑞璋。
老朱的心里,象是被两只手拉扯着。一只手是兄弟情深,是对重九的信任与疼惜,他相信朱瑞璋绝不会背叛自己;
另一只手是帝王的本能,是对皇权的守护,是对任何可能威胁江山稳固的隐患的警剔。
可那是他亲弟弟,娘死的时候拉着他的手让他照顾好他,他怎么舍得猜忌?怎么舍得伤害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