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已深。
岳飞拖着激荡的心绪,从皇宫侧门悄然走出。
御书房内那番惊心动魄又终得暖意的独对,仍在脑中回响。
陛下毫无保留的信任如暖流,熨帖着他多年来因猜忌掣肘而寒凉的心。
可那塞来的调兵虎符,还有引喻失义的煮酒论英雄,又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“直捣黄龙……”
他望着星空喃喃自语。
这份知遇之恩太重,唯有以性命相搏方能报答万一。
他深吸清冷夜气,挺直脊梁,大步向临时府邸走去。
心中已盘算如何尽快整军,落实链接河朔之策。
时间,不等人。
然而他不知,就在他于御前陈策、感受君恩时,另一张无形的网已悄然收紧。
三日后,岳飞麾下负责粮草辎重的属官,持兵部堪合与皇帝特旨,急匆匆赶到户部。
北伐在即,大军未动,粮草先行,刻不容缓。
接待他的是户部钱姓郎中,面皮白净,说话慢条斯理。
接过公文细看,手指在即刻拨付,不得延误的朱批上轻摩,脸上露出难色。
“这个……岳招讨使光复襄汉,功在社稷,下官钦佩之至。陛下特旨,户部上下,自当凛遵。”
钱郎中话说得漂亮,随即话锋一转,“不过嘛……”
他拖长了语调,拿起另一本厚厚的册子:
“兄台也知,我朝祖制,钱粮拨付,尤其是如此巨额的军饷粮草,需核实战功明细,勘验首级、缴获,记录在案,经有司复核无误,方能如数发放,以防虚冒,
“此乃太祖太宗定下的规矩,意在珍惜民力,杜绝贪墨。岳招讨使此次战功赫赫,这核验过程嘛,想必也快,只是这程序一步也省不得啊。”
那属官一听就急了:
“钱郎中!陛下明旨即刻拨付!军情如火,前方将士等着米下锅,等着饷银安家!这核验之功,能否先行拨付,后续再补办手续?”
钱郎中把头摇得象拨浪鼓:
“使不得,万万使不得!祖制岂可轻废?今日为岳招讨破了例,明日张太尉、韩太尉处如何交代?
“再者,若无详细战功簿录,这钱粮数目如何精准核定?拨多了,是国库损失,拨少了,岂不寒了将士们的心?还是按章程来,稳妥啊!”
属官争辩再三,对方只抬出祖制、章程,死活不通融。
这理由冠冕堂皇,挑不出错处,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,憋闷至极。
消息很快传回了岳飞设在城外的临时军营。
中军大帐内,牛皋正唾沫横飞地跟张宪、王贵等将领比划着名,畅想拿到粮饷后如何厉兵秣马,直扑中原。
当那属官垂头丧气、带着愤懑地将户部的回复原原本本道出时,大帐内瞬间炸开了锅。
“什么?!核实战功明细?!”
牛皋第一个跳了起来,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滚圆,蒲扇大的巴掌砰地一声拍在案几上。
“放他娘的屁!襄汉六郡是俺们一刀一枪打下来的!
“首级、缴获,兵部、枢密院早就核验过,封赏都下来了!现在跟俺们说要核验明细才能拨粮饷?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,多此一举吗?!”
他气得满脸通红,胸膛剧烈起伏:
“我看那起子酸文人,就是见不得俺们立功!见不得陛下信重岳大哥!存心叼难!”
张宪相对沉稳,但此刻脸色也阴沉得能滴出水来:
“牛兄说的在理。什么祖制,什么章程,不过是卡脖子的借口!他们这是看准了北伐在即,我军急需补给,故意拖延,
“想逼我们就范,或者让我们因粮饷不继而自行放缓步伐,其心可诛!”
王贵叹了口气,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奈:
“如此一来,整军备战的日程必然受阻。将士们盼着赏赐安家,盼着饱饭征战,如今希望落空,军心难免浮动。这还未出师,便先受制于人,如何是好?”
其他将领也纷纷附和,帐内充满了愤慨却又无可奈何。
他们是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猛将,能面对金人的铁骑冲锋,却对这套冠冕堂皇的官场手段感到有力无处使。
对方不说不给,只说按规矩办,你能拿他怎样?
难道还能带兵冲进户部衙门抢粮不成?!
面沉如水的岳飞坐在主位之上,一直保持沉默,但放在膝盖上的手却微微发白。
御书房内陛下那毫无保留的信任与重托言犹在耳畔,现实却给了他冰冷的一击。
他比谁都清楚,这绝不仅仅是户部官僚作风那么简单。
背后若无那位秦相公的默许乃至授意,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,岂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拖延陛下特旨?
但他深知,自己此刻绝不能乱。
他是全军主心骨,若他也表现出急躁愤懑,军心必将更加动荡。
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扫过帐内一众激愤的将领,声音虽然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:
“够了!”
仅仅两个字,帐内的嘈杂声顿时小了下去,众将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。
岳飞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,只有眼眸中压抑的火焰:
“陛下信重,委以北伐全权,此恩如山。些许小人作梗,魑魅伎俩,何足道哉?”
他站起身,走到大帐中央,声音铿锵:
“他们想拖,我们却不能等!王贵!”
“末将在!”
王贵立刻抱拳。
“你亲自再去一趟户部,态度……放谦和些,只说陛下催促进军甚急,恳请他们体恤军情,
“无论如何……请求先拨付三分之一的粮草,和一部分饷银,以解燃眉之急!
“其馀部分……我们愿意按他们的章程慢慢核验,绝无怨言。”
“末将明白!”
王贵领命,但是双眼却发红,将士们是上阵拼死保家卫国!吃饭的粮食,安家的钱都不给,这算什么事儿啊!
“张宪、牛皋!”
“末将在!”
两人齐声应道。
“整军计划不变!没有充足的粮饷,我们就勒紧裤腰带!
“告诉将士们,陛下心中有我们,些许困难只是暂时的!谁敢在这个时候懈迨、抱怨,动摇军心,军法处置!”
岳飞的声音带着铁血的味道。
“得令!”
众将不再多言,纷纷领命而去。
大帐内重新恢复了安静,只剩下岳飞一人。
他缓缓走到帐门前,掀开帘幕,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,那里是他魂牵梦萦的中原故土。
“陛下……”
他低声自语,心中五味杂陈。
“您给予飞如此信任,飞纵万死亦要北伐成功!只望这朝堂之上的明枪暗箭,莫要误了收复河山的大业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