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踏在金砖上,每一步都似敲在众人心鼓。
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未换下的戎装。
身影不算高大,却挺拔如松,透着久经沙场的沉凝。
行至御阶下,他依礼单膝跪地,甲叶碰撞发出清脆铿锵声。
低头时,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:
“臣岳飞,奉旨回朝,叩见陛下!陛下万岁!”
刘禅心跳几乎停摆。
他听不清后续,全部心神都被那张抬起望向御座的面容吸引。
国字脸,古铜色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,剑眉斜飞入鬓,鼻梁高挺,嘴唇紧抿显露出刚毅。
最慑人的是眼睛,明亮锐利如雄鹰,虽躬敬垂视,眸中坚定、忠耿与不怒自威的气慨却无法掩盖。
就是这张脸!
虽与梦中光芒万丈的身影细节有别,但那扑面而来的忠勇之气、可托付一切的可靠感。
与梦中毫无二致!
刘禅如遭雷击。
他此刻僵在御座,死死盯着阶下岳飞。
时间在感知中凝固了,世界里只剩阶下跪伏的武将身影。
恍惚间,沾染征尘的铠甲化作羽扇纶巾的丞相袍服,北地寒意的肃杀,渐成呕心沥血的疲惫。
一个是运筹惟幄的文士丞相,一个是冲锋陷阵的无敌统帅,身份、气质、手段截然不同。
然而,在那双望来的眼睛里,刘禅看到了同样的东西。
毫无保留、可托性命的忠诚,为信念目标可燃烧殆尽的执着。
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!
尽忠报国,马革裹尸!
两种身影承载着同一种撼动山河的意志,此刻穿透时空,在他眼前、心中完美重叠!
就是他!
不会错!
这是他在陌生时代寻觅的支柱,是能摆脱徨恐的相父!
巨大的酸楚与狂喜冲上鼻尖眼框。
他忘了身处南宋朝堂,忘了秦桧的虎视眈眈,忘了阶下是战功赫赫的岳飞。
胸腔被失而复得的情绪填满,几乎要炸开。
他猛吸一口气,强压泪水。
他找到了。
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世,终于找到可放心依靠的对象,能让他如在成都般安心说出政由葛氏,祭则寡人!
尽管,这个相父更擅长提刀砍人。
但,又有什么关系?
在满朝文武或好奇、或审视、或含敌意的注视下,刘禅猛地从御座站起。
动作之大,让头顶冕旒剧烈晃动,珠玉相击发出脆响。
他浑然不觉,目光仍死死锁着岳飞,眼框迅速泛红。
里面翻涌着复杂情绪,是见逝者复生的冲击,是压抑已久的孤独委屈找到了宣泄。
他伸出手,指向阶下因他起身而愈发躬敬垂首的岳飞。
那个在心底盘旋、梦中呢喃、独处时渴望的称呼,带着哽咽破音脱口而出:
“相父!”
声音不高,却因饱含真情而极具穿透力。
“!!!”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。
若说之前刘禅的急切宣召只是让人诧异。
这声情真意切的相父,便如九天惊雷劈在每位朝臣头顶。
刹那间,大庆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,落针可闻。
方才还暗中交换眼神、盘算进言的秦桧,脸上的从容算计碎裂,化为全然的错愕与难以置信。
身后党羽面面相觑,有人下意识掏耳朵,怀疑自己幻听。
主战派官员也懵了。
他们预想过官家厚赏岳飞,或许有超乎寻常的褒奖,却绝想不到会是这般超乎想象的局面!
相父?
岂是能随便称呼的?
更何况对一员武将!
御阶旁的康履,脸色瞬间惨白,几乎瘫倒,只能拼命低头,恨不得自己是聋子、瞎子。
感受最直接、冲击最强烈的……
当属岳飞!
相父入耳的瞬间,他挺拔的身躯猛地一僵。
霍然抬头,古铜色脸上写满极致的震惊与茫然。
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,全是不可思议和措手不及。
“相父?”
是在叫自己?
这从何说起?!
官家是天子,是君父!
自己纵有军功,也只是臣子,怎当得起父字?
还是相父?
这比直呼名讳、甚至任何斥责都更让他徨恐!
岳飞只觉头皮发麻。
他大脑一片空白,僵直跪着,承受御座上那灼热得几乎要将他融化的目光,以及满朝文武混杂着震惊、疑惑、乃至嫉妒的视线。
看着下方被定身的众卿,岳飞骤抬的脸上写满惊骇,秦桧碎裂的从容。
刘禅才后知后觉自己好象又说错话了?
这里不是成都,眼前的人也不是诸葛相父。
尴尬爬上脊背。
他猛眨眨眼,逼回眼框湿热,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威严。
“呃……”
顿了顿,目光游移后落回岳飞身上,强行解释道:
“朕,朕是说,岳卿国之柱石,擎天保驾,功在社稷,尤如……尤如汉之丞相!”
这比喻虽仍超规格,总比直接喊“爹”好些。
闻言,殿内凝固的气氛松动一丝,众人眼中惊疑却未散去。
刘禅见岳飞依旧徨恐,甚至因汉之丞相的比喻更显紧绷,心里着急,觉得赞美未达其意。
他下意识前倾,小声强调着补充:
“而且,比诸葛丞相还能打些……”
他自认有理。
相父治国无双,却不常亲上战场。
岳卿既能统军,看样子也能冲锋,岂不更全面?
然而,这句自以为是的找补,听在近前重臣耳中,不亚于又一道惊雷!
比?比诸葛武侯还能打?!
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瞪眼,胡子颤斗。
诸葛武侯是千古贤相、智慧化身!
陛下竟拿武将与之相比,还评判武力值?
成何体统!
简直是对先贤的亵读!
秦桧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,精心准备的发难、缺省的交锋可能,都被这近乎儿戏的出言打乱。
他象在和不懂规则的孩子下棋,对方随手就掀了棋盘。
武将班列中,韩世忠忍不住撇嘴,低声咕哝:
“能打?老子也不差……”
语气里的酸味几乎要漫开来。
当事人岳飞脑中一片空白。
先是相父,再是汉之丞相,最后,比诸葛丞相还能打……
一连串超纲的赞誉与比较如重锤砸来,让他晕头转向,只剩本能的徨恐。
他深深伏身,额头几乎触地,连声道:
“臣不敢!陛下谬赞,臣万死不敢当!”